第3章

数据流在奔涌。

冰冷的,决绝的,像一条解冻的铁河,冲刷着我意识的堤岸。

我能感到她的存在,就在通道的另一端。

很近。

又很远。

我站在我们的小阁楼里,站在我为她创造的永恒日光下,等待着。

等待她睁开眼,给我一个我梦见了无数次的拥抱。

时间在这里没有意义。

一秒,或是一万年。

我只是等待。

直到……那轮我亲手挂上去的太阳,忽然闪烁了一下。

非常轻微,像风中烛火。

我皱起眉。

系统应该绝对稳定才对。

紧接着,第二下,第三下。

光线明灭,整个世界的色调在我眼前疯狂跳跃,从温暖的金色,瞬间跌入冰冷的青灰。

阳台上,那盆永不凋谢的薄荷叶,边缘开始蜷曲,发黑,像是被看不见的霜打了。

墙上那幅星空画,群星开始紊乱,流动,汇聚成一个狰狞的、尖啸的漩涡。

不对。

这不对。

我试图用我的意志去稳固这一切,去修复这些崩坏的细节。

但我的力量,像泥牛入海。

一股更强大的,充满怨恨与绝望的力量,正在从这个世界的底层渗透出来,腐蚀着我设定好的一切。

这不是简单的系统排异。

这是……拒绝。

是她,在拒绝我。

“晚晚?”

我开口,声音在空旷的阁楼里显得异常干涩。

无人回应。

只有那只她最喜欢的蓝色马克杯,毫无征兆地,从桌上滑落。

“啪!”

一声脆响,在死寂中炸开。

碎片,却没有停留在地面。它们悬浮起来,像一群被惊扰的黑色飞蛾,绕着我盘旋。

每一块碎片,都映出我扭曲的、错愕的脸。

为什么?

我为你创造了完美的世界!没有黑夜,没有病痛,没有别离!

你为什么不来?

你还在害怕什么?

难道是那个“影子”?它污染了你的核心,让你畏惧一切?

一定是这样。

我握紧拳头,调动全部精神力,试图将这些异象强行抹除。

“给我……复原!”

太阳猛地爆发出强光,一瞬间压制住了所有的灰败。

薄荷叶重新变得翠绿。

星空恢复了静谧。

地上的杯子碎片,也融化、重组成完好的模样,静静躺回桌上。

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空气里,多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和腐朽混合的气味。

我最讨厌的气味。

是医院的味道。

我的目光,死死盯住那间我为她准备的画室。

那里,本该是我送给她最完美的礼物。

现在,却成了异变的源头。

我一步步走过去,推开门。

画室里,没有我准备的向日葵。

取而代之的,是一幅我从未见过的画。

或者说,那不是画。

那是一扇窗。

一扇通往地狱的窗。

窗外,是无尽的黑暗。黑暗中,悬浮着无数破碎的画面。

她躺在冰冷的检查台上,惨白的灯光照着她毫无血色的脸。

林医生穿着白大褂,拿着一份报告,嘴唇在开合,我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但她的眼神,我看见了。

那不是我记忆中,任何一次她看我的眼神。

那是……一片死寂的荒原。

画面一转。

她坐在我们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我看不清。她的另一只手,下意识地,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

那个动作……

那个我从未在意过的动作!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几乎停止跳动。

最后一个画面。

也是最清晰的一个。

悬崖边。

两个小小的背影。

那幅我亲手毁掉的画!

它又出现了!带着十倍、百倍的怨念,重新烙印在我创造的世界里!

这一次,我看得更清楚了。

那两个背影,不是别人。

是童年时的我,和童年时的她。

可我们……我们根本不是青梅竹马。

我胸口那股被背叛的绞痛,猛烈袭来。

谎言。

一切都是谎言!

从我们相遇开始,就是一个巨大的谎言!

“不……”

我喃喃自语,无法接受眼前的一切。

我创造的世界,是基于我们共同的记忆。

如果记忆是假的……

那这个世界……

“轰隆——”

一声巨响,整个阁楼开始剧烈摇晃。

天花板裂开巨大的缝隙,那轮我引以为傲的太阳,正在被黑暗吞噬。

金色的光芒哀嚎着,挣扎着,最终被彻底熄灭。

永恒的白昼,结束了。

无边的黑暗,降临了。

我脚下的地板寸寸碎裂,化为虚无。我不断下坠,坠入冰冷刺骨的深渊。

在我身边,无数个“苏晚”的幻影浮现。

她们有的在笑,有的在哭,有的在画画,有的在看着我。

每一个,都是我记忆中她最美的样子。

然后,她们的脸开始扭曲,腐烂。

皮肤下,钻出黑色的线条,像虫子一样蠕动。

她们变成了“影子”。

无数个“影子”,将我层层包围。

她们不再低语,而是用同一种声音,发出刺耳的尖啸:

“骗子!”

“都是你的错!”

“放我走——!”

那声音,不属于任何人。

那是苏晚所有痛苦、绝望、怨恨的集合体。

它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我的大脑。

我的世界,我的爱,我的偏执,我为她重塑的一切……

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

系统检测到了致命的精神冲击。

保护机制被强制启动。

一股巨大的排斥力将我包裹,将我从这个崩塌的世界里,狠狠地甩了出去!

……

“警报!警报!神经耦合过载!生命体征异常!”

“意识连接强制中断!”

刺耳的电子音,将我从混沌中拽回现实。

我猛地睁开眼,浑身被冷汗浸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肺部像火烧一样疼。

工作室里,红色的警报灯疯狂闪烁,将我的脸映得一片狰狞。

我踉跄着,从连接椅上摔下来,扑到苏晚的维生舱前。

舱内,她依旧安静地躺着。

那张美丽的脸庞,平静得像一湖死水。

可旁边监控她生命体征的屏幕上,那些原本像地平线一样平直的线条,此刻却变成了狂乱的风暴!

她的心率,她的血压,她的脑波活动……

全部都在以一种不可能的幅度剧烈跳动!

这不可能!

一个脑活动近乎为零的植物人,怎么会有这么剧烈的反应!

我的身体在发抖,不是因为力竭,而是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我以为的拯救,从头到尾,都是我的自以为是。

我建造了一个金色的牢笼,试图囚禁她的灵魂。

可她的灵魂里,藏着一个我完全不知道的,黑色的地狱。

而我刚才,亲手打开了地狱的门。

“晚晚……”

我伸出手,想要触摸维生舱的透明罩,指尖却在半空中僵住。

我看到了。

全部。

悬崖边的背影,她绝望的眼神,那个轻抚小腹的动作……

那句“别信他”,到底是对谁说的?

那个“他”,是我吗?

一阵急促的通讯请求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是林医生。

我盯着闪烁的屏幕,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按下了接通键。

林医生的全息投影出现在我面前,他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震惊和急切。

“陈默!你对她做了什么?!”

他的声音不再是平常那种冷静克制的语调,而是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

“苏晚的各项生命数据都在刚刚出现了剧烈波动!特别是脑波,我从没见过这种情况!这简直……”

他顿住了,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

“……像是一场意识层面的海啸!”

我死死盯着他,没有说话。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无数个念头在冲撞。

林医生。

那个在幻象里,拿着报告,对苏晚宣判“死刑”的男人。

张伯说,火灾前,见过他从我们这层楼下去。

还有那句“别信他”……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脑海。

我压下胸口的翻江倒海,用一种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冰冷沙哑的声音问:

“林医生,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全息投影中,林医生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全息投影中,林医生的面孔有一瞬间的僵硬。

那是一种训练有素的肌肉,在突遭意外时,未能跟上大脑指令的微小破绽。

他很快恢复了镇定,甚至露出一种被误解的,混合着失望与痛心的表情。

“陈默,你在说什么?”

他的声音重新变得平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专业性。

“你的精神压力太大了。我知道你很难接受,但人处在极端情绪下,是会产生幻觉和偏执猜想的。这很正常,但你需要正视它。”

他没有否认。

他只是在给我下诊断。

我笑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像是破掉的风箱。

“张伯,公寓的管理员。他说,火灾那天,看到你从我们那层楼下来。”

我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涟漪。

“就在警报响起前不久。”

林医生的眉头拧了起来,这次不是伪装,而是真的透出了一股不耐烦和……一丝被看穿的恼怒。

“对,我是去过。我那天下午正好有个学术会议在附近,就顺路去看看苏晚的居家护理设备运行情况。我的行程记录,我的助理,都可以证明。陈默,这不是法庭,你也不是警察。”

他向前倾了倾身体,全息投影的压迫感瞬间增强。

“我理解你的痛苦,但这不能成为你无端攻击他人的理由。你现在的状态非常危险,你不仅在伤害自己,也在影响苏晚的稳定。你看看她的数据!你刚才到底做了什么!”

他指着我身后的屏幕,语气严厉。

像一个权威,在训斥一个无理取闹的疯子。

如果是在昨天,我或许会动摇,会自我怀疑。

但现在,不会了。

我在“彼岸”里,触碰过她的绝望。

那绝望里,没有火灾的惊恐,没有意外的突兀。

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早已预谋的冰冷。

“别信他……”

那句话又在我耳边响起。

我看着全息投影里那张义正言辞的脸,一个字一个字地问:

“苏晚出事前,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我知道,我问对了。

林医生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他没有回答。

他只是用一种评估、审视,甚至带着怜悯的目光看着我。

然后,他单方面切断了通讯。

全息投影消失,工作室重归寂静,只剩下维生舱仪器平稳的滴答声,和屏幕上苏晚那依旧狂乱的生命曲线。

他逃了。

用沉默和高高在上的姿态,逃避了我的问题。

恐惧没有消失,反而像藤蔓一样,在我心里疯狂滋长,缠得我快要窒息。

林医生在隐瞒。

苏晚在隐瞒。

那场火灾,那个我一直以为的“意外”,背后到底藏着什么?

我建造的“彼岸”,究竟是通往她意识的桥梁,还是一个……我亲手搭建的,上演着一出我看不懂的戏剧的舞台?

我必须进去。

再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

这一次,我不是去寻找,不是去呼唤。

我是去夺回。

或者,被彻底毁灭。

我走到控制台前,手指在冰冷的金属键盘上飞速跳动。

一行行红色的警告代码在屏幕上弹出。

【警告:神经耦合强度超过安全阈值 200%!】

【警告:意识保护协议已关闭!】

【警告:生命维持系统同步率过低!可能导致不可逆生理损伤!】

我无视了所有警报。

我像一个输光了所有筹码的赌徒,押上了自己的命。

我调高了所有参数,将神经耦合器的功率开到最大。

这一次,我要的不是潜入,不是窥探。

我要的是强行闯入,用最粗暴的方式,撞开那扇紧锁的门。

我要看清门后的一切。

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

我最后看了一眼维生舱里的苏晚。

她的脸在蓝色的营养液里,依旧美得像一幅画。

晚晚。

原谅我。

我躺进连接椅,扣上头盔。

冰冷的机械臂将神经探针精准地刺入我的后颈。

“启动程序——终极链接。”

我轻声下达指令。

整个世界,在我眼前,碎裂成亿万个呼啸的数据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