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这一次的进入,没有丝毫美感可言。

没有漂浮的油画颜料,没有破碎的秋千。

只有一片混沌的风暴。

尖锐的嘶鸣像是无数根钢针,要刺穿我的意识核心。无数扭曲的、破碎的记忆画面,像锋利的玻璃碴,在我周围疯狂旋转,切割着我的存在。

我感觉自己像一叶随时会被撕碎的小舟,被抛入了狂暴的海洋。

这就是她的世界吗?

这就是我以为的美丽梦境之下,隐藏的真实?

风暴的中心,一个黑色的影子在凝聚。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巨大,都要狂暴。

它不再是那个模仿苏晚童年模样的、怯懦又恶意的女孩。

它成了一个由纯粹的黑暗和痛苦构成的怪物。无数条扭曲的黑色线条从它体内伸出,像毒蛇一样舞动,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滚——出——去!”

那不再是低语,而是直接轰击在我意识里的雷鸣。

我能感觉到它的愤怒,它的恐惧,它那股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我驱逐出去的决心。

我没有退缩。

我死死盯着风暴深处。

在那片狂乱的黑暗背后,我看到了。

一点微弱的,温暖的,金色的光。

向日葵花田。

那是“彼岸”的源头,是苏晚意识最核心的碎片。

也是她藏得最深的地方。

“影子”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意图,它变得更加疯狂。

黑暗席卷而来,那些破碎的记忆碎片化作了武器。

我看到了我们第一次约会的餐厅,它像一颗炮弹一样向我砸来。

我看到了我们婚礼上交换戒指的双手,那双手此刻却变得巨大,要将我捏碎。

这些本该是美好的回忆,此刻却充满了恶意和毁灭的欲望。

都是我的错。

是我执意要闯进来。

是我打破了她用谎言和痛苦维持的、虚假的平衡。

“你……会……毁了……一切……”

“影子”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带着一丝哀求。

我没有理会。

我用自己的意志,强行在风暴中开辟出一条路。

我用我们共同的记忆作为盾牌。

“你忘了这首歌吗,晚晚?你说这是我们的歌。”

我调动起一段记忆,那是在一个雨天,我们被困在车里,收音机里放着一首老旧的情歌,她靠在我肩膀上,说要听一辈子。

歌声在混乱的意识空间里响起。

“影子”的攻击停滞了一瞬。

它的身体剧烈地扭曲起来,似乎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有效。

我继续向前。

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现实世界里,我的身体恐怕已经濒临极限,警报声早已响彻整个工作室。

但我感觉不到。

我的世界里,只有那片越来越近的,金色的花田。

还有那个挡在我面前,越来越虚弱,也越来越绝望的“影子”。

“求……你……”

它发出了最后的哀鸣,化作一道黑色的屏障,挡在花田之前。

我停下脚步。

我看着那道由她的痛苦、恐惧、自我保护欲构筑的屏障。

我知道,一旦我撞碎它,一切都无法回头了。

我将永远失去那个我记忆中,笑容明媚的苏晚。

可我别无选择。

我不要一个虚假的梦。

我要真相。

哪怕真相会将我一同毁灭。

“对不起,晚晚。”

我闭上眼,将自己全部的意识,化作一支利箭,狠狠地,撞了上去!

黑色的屏障,应声而碎。

我冲进了那片温暖的,金色的光芒里。

向日葵花田。

无数朵金色的向日葵,在微风中摇曳,安静而祥和。

没有预想中的对抗。

没有苏晚的意识核心。

只有一片空旷。

然后,我看到了。

在花田的中央,立着一块墓碑。

一块纯黑色的,冰冷的墓碑。

我缓缓走过去,看清了墓碑上的字。

那不是苏晚的名字。

是我的。

陈默之墓。

一股寒意,从我的意识最深处,猛地窜起。

这是什么意思?

就在我伸出手,想要触摸那块墓碑的瞬间。

整个世界,颠倒了。

海量的,不属于我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我意识的堤坝,野蛮地灌了进来!

……

【第一人称视角切换:苏晚】

检查室里,消毒水的味道那么刺鼻。

林医生,不,是李医生,一个我不认识的,面无表情的男人。

他把一份报告推到我面前。

屏幕上,几个黑色的字母,像宣判的烙印。

ALS。

肌萎缩侧索硬化症。

渐冻症。

他说,我的情况很特殊,病程发展会非常快。

可能,只有几个月了。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失去了所有声音。

我看着自己的手。

这双手,还能画画,还能拥抱我爱的人。

但很快,它们就会变成无用的摆设。

然后是我的双腿,我的身体,我的呼吸……

我会变成一具被困在枯萎躯壳里的,活着的灵魂。

直到窒息。

我走出医院,阳光那么刺眼。

街上的人们,行色匆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对未来的期许。

而我的未来,已经被宣判了死刑。

我回到家。

陈默在工作室里,兴奋地向我展示他最新的成果。

一个更稳定的神经舒缓设备。

他说,要给我全世界最舒适的体验。

他眼里的光,那么亮,那么纯粹。

他不知道,他努力想要呵护的珍宝,内里已经腐烂了。

我看着他,笑着点头,心却在滴血。

我怎么能告诉他?

我怎么能让他看着我一点点枯萎,然后被我这个无底洞拖垮他的人生?

不。

我不能。

那天晚上,我去卫生间。

验孕棒上,那两条红色的线,像两道血淋淋的伤口。

我怀孕了。

在这个最绝望的时刻,一个新生命,悄悄地到来了。

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我摸着还很平坦的小腹。

我有了他的孩子。

可我,却给不了他一个未来。

巨大的绝望,混合着一丝疯狂的念头,在我脑海里成型。

我不能死。

至少,不能以一种“正常”的方式死去。

我不能让他承受失去妻子和孩子的双重打击,然后背负着沉重的回忆,孤独地走下去。

我要给他一个希望。

一个他永远不会放弃的,需要他倾尽所有去拯救的希望。

我要成为他的“事业”,他的“信仰”,他的“永恒”。

我要用另一种方式,永远地“绑”住他。

一个计划,在我心里,变得无比清晰。

我是陈默“彼岸”计划的第一批测试者,拥有很高的系统权限。

这一点,他都不知道。

我开始疯狂地研究他所有的代码,所有的系统漏洞。

我利用我的权限,精心设计了一场“意外”。

篡改智能家居的日志,制造线路短路的假象,控制火灾的范围和烟雾的浓度。

一切都必须精准。

不能真的死去,又要造成足够严重的,不可逆的脑损伤。

我要成为一个植物人。

一个美丽的,沉睡的,永远需要他拯救的“睡美人”。

这很自私,很残忍。

我知道。

但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能留住他,又不让他被现实彻底击垮的方式。

我爱他。

爱到,愿意为他编织一个巨大的谎言,将我们两个人,永远囚禁其中。

行动的那天。

我坐在画板前,画下了最后一幅画。

两个小小的背影,站在悬崖边,身后是燃烧的夕阳。

决绝,而又悲伤。

我看着门口,想象着他回来时的样子。

然后,我启动了程序。

在意识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我对自己说:

别信他。

苏晚,别信他。

别信他能创造奇迹,别信他能带你回来。

你要做的,就是沉睡。

永远地,沉睡下去。

……

【第一人称视角切回:陈默】

轰!

所有的记忆碎片,在我的意识里爆炸。

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全部!

渐冻症的诊断报告。

验孕棒上那两条刺目的红线。

她在电脑前,用我最熟悉的代码,冷静地,为自己编写着“死亡”程序。

她眼里的决绝,她那轻抚小腹的动作……

我以为的拯救,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我以为的意外,是她亲手导演的自杀!

我以为我是在对抗整个世界来救她,可她才是那个,把我推入地狱的人!

而那个“影子”……

那个我一直以为是污染,是病毒的怪物。

那根本不是什么外来者!

那是她自己的意识!

是她因为愧疚、恐惧、自我欺骗而滋生出的保护机制!

它攻击我,不是因为恨我。

是害怕!

害怕我发现真相!害怕我戳破这个用她的生命和我们的未来构筑的谎言!

“别信他……”

那个“他”,原来是我!

是她潜意识里,对我这个“拯救者”的抗拒和警告!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瞬间淹没了我。

我为之疯狂,为之偏执,为之不惜一切的一切……

我的世界,我的爱,我的偏执,我为她重塑的一切……

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

系统检测到了致命的精神冲击。

保护机制被强制启动。

一股巨大的排斥力将我包裹,将我从这个崩塌的世界里,狠狠地甩了出去!

……

“警报!警报!神经耦合过载!生命体征异常!”

“意识连接强制中断!”

刺耳的电子音,将我从混沌中拽回现实。

我猛地睁开眼,浑身被冷汗浸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肺部像火烧一样疼。

工作室里,红色的警报灯疯狂闪烁,将我的脸映得一片狰狞。

我踉跄着,从连接椅上摔下来,扑到苏晚的维生舱前。

舱内,她依旧安静地躺着。

那张美丽的脸庞,平静得像一湖死水。

可旁边监控她生命体征的屏幕上,那些原本像地平线一样平直的线条,此刻却变成了狂乱的风暴!

她的心率,她的血压,她的脑波活动……

全部都在以一种不可能的幅度剧烈跳动!

这不可能!

一个脑活动近乎为零的植物人,怎么会有这么剧烈的反应!

我的身体在发抖,不是因为力竭,而是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我以为的拯救,从头到尾,都是我的自以为是。

我建造了一个金色的牢笼,试图囚禁她的灵魂。

可她的灵魂里,藏着一个我完全不知道的,黑色的地狱。

而我刚才,亲手打开了地狱的门。

“晚晚……”

我伸出手,想要触摸维生舱的透明罩,指尖却在半空中僵住。

我看到了。

全部。

悬崖边的背影,她绝望的眼神,那个轻抚小腹的动作……

那句“别信他”,到底是对谁说的?

那个“他”,是我吗?

一阵急促的通讯请求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是林医生。

我盯着闪烁的屏幕,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按下了接通键。

林医生的全息投影出现在我面前,他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震惊和急切。

“陈默!你对她做了什么?!”

他的声音不再是平常那种冷静克制的语调,而是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

“苏晚的各项生命数据都在刚刚出现了剧烈波动!特别是脑波,我从没见过这种情况!这简直……”

他顿住了,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

“……像是一场意识层面的海啸!”

我死死盯着他,没有说话。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无数个念头在冲撞。

林医生。

那个在幻象里,拿着报告,对苏晚宣判“死刑”的男人。

张伯说,火灾前,见过他从我们这层楼下去。

还有那句“别信他”……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脑海。

我压下胸口的翻江倒海,用一种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冰冷沙哑的声音问:

“林医生,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全息投影中,林医生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他知道。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知道苏晚的病,甚至可能……连她的计划都知道!

他一直在看我的笑话!

看我像个傻子一样,耗尽心血,去拯救一个根本不想醒来的人!

“你……!”

一股腥甜涌上喉咙,我气得浑身发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更尖锐的警报声响起。

不是我的设备。

是林医生那边的。

他的全息投影旁,弹出了一个红色的紧急窗口,上面闪烁着“维生系统紧急警报”的字样。

林医生的脸色彻底变了。

他不再看我,而是焦急地在自己的操作界面上划动着。

“怎么回事?供电系统故障?备用电源呢?”

“该死!是区域性的电网崩溃!”

他猛地抬头看我,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惊惶。

“陈默!快!切断你和苏晚维生舱的物理连接!马上!新港市中心区电网遭到不明攻击,大面积瘫痪!我们医院的备用电源也只能撑几分钟!你那里的独立供电系统撑不了多久!必须立刻让她进入最低功耗的休眠模式,否则……”

否则什么,他没说。

但我知道。

维生舱一旦断电,哪怕只有几秒钟,对于舱内脆弱的生命来说,也是致命的。

而苏晚的生命体征,此刻正处在崩溃的边缘。

我没有动。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焦急到失态的脸。

区域性电网崩溃?

不明攻击?

这个世界上,有能力做到这种事的黑客,屈指可数。

而有动机,又有能力,在此刻,攻击新港市中心区电网的……

我的目光,缓缓移向我的控制台。

上面,一个我从未见过的,自动执行的脚本,正在安静地运行。

脚本的最后一行代码,是一个倒计时。

还有 60 秒。

脚本的署名,很简单。

只有一个字母。

S。

是苏晚的 S。

这是她留下的,最后的“保险”。

如果有人,比如我,试图强行唤醒她,揭开真相……

这个脚本就会自动启动。

用最惨烈的方式,终结一切。

她要拉着我,拉着这栋楼,甚至拉着半个城市,一起陪葬。

她早就疯了。

从拿到那份诊断报告开始,就疯了。

“陈默!你听见没有!快去切断连接!”

林医生在全息投影里咆哮,他快急疯了。

我笑了。

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慢慢地,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

我没有走向维生舱。

我走回了那把冰冷的连接椅。

我重新拿起那个沾着我汗水的头盔。

林医生看懂了我的意图,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你疯了?!现在回去就是送死!你会和她一起被烧死在里面!”

“是吗?”

我轻声反问,声音平静得可怕。

“那不也挺好吗?”

我看着维生舱里,那张我爱了一生,也恨了一生的脸。

“你不想醒来,是吗,晚晚?”

“你想用这种方式,永远地留住我,惩罚我,是吗?”

“好啊。”

“我成全你。”

我戴上头盔。

“如你所愿。”

在林医生绝望的吼叫声中,我闭上眼睛,按下了连接键。

“让我们……永远在一起。”

整个世界,再次沉入黑暗。

这一次,我不是去拯救。

我是去赴死。

赴一场,她为我精心准备的,盛大的死亡。

我的爱人。

我的囚笼。

我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