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第四章 黑暗,熟悉的黑暗。 但这一次,没有失重感,没有被抽离的眩晕。 我感觉自己在下坠。 不,不是下坠。 是归来。 就像一把钥匙,终于插进了为它量身定做的锁孔。 “彼岸”空间在我眼前展开。 依旧是那些漂浮的油画颜料,破碎的童年秋千,不断崩塌又重建的哥特式建筑。 曾几何时,我认为这里是她破碎意识的迷宫,是囚禁她的牢笼。 现在我才明白。 这里不是迷宫,是剧场。 一个她精心布置,只为我一个观众上演的独角戏。 而我,就是那个被剧情牵着鼻子走,感动得涕泗横流的傻瓜。 空气里弥漫着向日葵的香气,甜得发腻,令人作呕。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小心翼翼地寻找路径,躲避危险。 我迈开脚步,径直朝着那片向日葵花田走去。 每一步,都踩在由她谎言铺就的地面上。 脚下的记忆碎片发出玻璃般清脆的声响。 我看见我们第一次约会的餐厅,看见她在海边为我画的素描,看见我们在新家阳台上喝着啤酒,看城市日落。 所有这些温暖的,我曾赖以为生的记忆,此刻都像淬了毒的刀片,反射着冰冷的光。 嘶—— 一个黑色的,由扭曲线条构成的影子,从一栋崩塌的建筑后猛地窜出,挡在我面前。 是“影子”。 是苏晚的恐惧,是她的负罪感,是她潜意识里害怕被我揭穿的具象化。 它模仿着她童年的模样,却扭曲成一团充满恶意的怪物。 它张开没有五官的脸,发出刺耳的尖啸,那声音仿佛能撕裂人的灵魂。 “滚出去!” “你不该来这里!” “她不想见你!” 过去,我听到这些会心痛,会愤怒,会拼尽全力去对抗它,以为它就是伤害苏晚的元凶。 现在,我只觉得可笑。 我停下脚步,与它对视。 “是吗?”我平静地问,“她不想见我,还是你不敢见我?” “影子”似乎愣住了。 它没想到我会回应,更没想到我的语气如此……平静。 尖啸声停了,它身体的黑色线条剧烈地扭动,像一团被扔进火里的塑料。 “滚!” 它再次发出咆哮,朝我猛扑过来。 黑色的利爪划破空气,带着尖锐的风声。 我没有躲。 我就站在原地,看着它扑向我。 在利爪即将触碰到我面门的瞬间,它停住了。 悬停在半空中。 不是它想停,是这个空间不允许。 我是这个空间的半个主人,我是“彼岸”程序的创造者。只要我不恐惧,不退缩,它的攻击就对我无效。 这个规则,我直到刚才才想明白。 她利用我的爱和恐惧,赋予了这个“影子”伤害我的权力。 “怎么了?”我看着它,甚至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你的武器,就是我的恐惧。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了,你还剩下什么?” “你……你……” “影子”发出了断断续续的,不成调的声音。 那不再是怪物的嘶吼,而是一个女孩惊慌失措的呜咽。 是苏晚的声音。 “我看到了。”我继续说,一步步逼近它,“我看到了一切。” 我伸出手,轻轻拨开它挡在我面前的、由黑色线条构成的利爪。 我的指尖穿透了它,没有实体。 “我看到了林医生的诊断报告。” 轰隆! 整个“彼岸”空间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天空那绚烂的油彩开始滴落,像是融化的蜡。 “影子”猛地后退,身体的线条扭曲得更加厉害,仿佛随时会散架。 “我看到了那个签名,S。” 我继续向前。 “我看到了你留下的,那个打算炸掉整栋楼的脚本。” “我看到了你躺在检查台上,听到自己得了 ALS(渐冻症)时,那张绝望的脸。” 每说一句,这个世界就崩塌一分。 哥特式的建筑成片地化为齑粉,童年的秋千链条寸寸断裂,坠入虚无。 “影子”惊恐地尖叫,它不再攻击我,而是转身就跑,像个被戳穿了所有谎言的小偷。 它想逃回那片向日셨日葵花田。 那是她意识的核心,是她最后的避难所。 “跑?”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响彻整个空间。 “晚晚,你还能跑到哪里去?” 我没有去追。 我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狼狈的背影。 然后,我抬起手,对着那片金色的花田,轻轻打了一个响指。 啪。 顷刻间,向日葵花田枯萎了。 所有明亮的,温暖的金色,在瞬间褪去,变成了灰败的,死亡的黑色。 一朵朵向日葵低下它们沉重的头颅,花瓣凋零,化作飞灰。 温暖的田园,变成了凄凉的墓地。 “影子”僵在了墓地边缘,不敢置信地回头看我。 它身体的线条在颤抖,在消散。 “你怎么会……”它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充满了恐惧,“你……怎么能……” “我怎么能毁掉它?”我替她说完了后半句。 我笑了,笑声在这个破碎的空间里回荡。 “晚晚,你是不是忘了?这个世界,是我为你造的。” “我能创造它,自然也能毁掉它。” 我慢慢走向她,走向那片被我亲手摧毁的,她最后的幻想乡。 “你以为,用这种方式成为‘睡美人’,就能永远留住我?” “你以为,让我活在拯救你的执念里,活在对你的愧疚里,就是对我们最好的结局?” “你以为,你做的一切,都天衣无缝?” 我停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由黑色线条构成的,可悲的怪物。 “你太小看我了。” “也太高估你自己了。” 我的目光越过她,看向花田中央。 在那里,一幅画架静静地立着。 画板上,是一幅未完成的油画。 两个小小的背影,手牵着手,站在悬崖边,背景是燃烧的,血红色的夕阳。 我曾以为,那画的是我们。 现在我懂了。 “你怀孕了。” 我说出这句话时,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风停了,灰尘静止在空中,连远处世界崩塌的轰鸣声都消失了。 “影子”彻底凝固了。 构成它身体的黑色线条,开始像被风化的沙雕一样,簌簌地剥落。 它不再是扭曲的怪物,线条散去,露出了里面的核心。 是苏晚。 是穿着病号服,脸色苍白,蜷缩成一团的苏晚。 她抬起头,那张我爱了一生的脸上,满是泪水和惊恐。 “不……”她嘴唇颤抖,“不……你不知道……你不可能知道……” “我知道。”我的声音冰冷,没有一丝温度,“我知道你躺在床上,抚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想着那个我们永远不会见面的孩子时,心里在想什么。” “你想的不是怎么活下去。” “你想的是,怎么才能死得最体面,死得最有价值。” “你不想让我看到你肌肉萎缩,身体僵硬,最后像个怪物一样插满管子,毫无尊严地死去。” “你更不想让我因为照顾你,因为要抚养一个注定会失去母亲的孩子,而毁掉我的人生。” “所以,你策划了这一切。” 我蹲下身,与她平视。 “一场完美的‘意外’,一个植物人妻子,一个永远不会放弃的、深情的丈夫。” “多感人的故事啊。” “你把自己变成了我永恒的责任,永恒的囚笼。” “你用你的‘死’,绑架了我的‘生’。” “苏晚,你真是我见过最自私,最残忍的女人。” 她崩溃了。 她抱着头,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那哭声里充满了痛苦,悔恨,还有被彻底剥夺了伪装的,赤裸裸的绝望。 这个由她意志构筑的世界,随着她精神的崩溃,开始加速瓦解。 地面裂开巨大的鸿沟,深不见底。 天空像破碎的镜子,一片片掉落。 我能感觉到,现实世界里,我身体的各项机能正在飞速衰退。 连接椅上的警报,一定已经响成了一片。 我的大脑因为超负荷的运算和情感冲击,正在被烧毁。 那个倒计时,也快到头了。 但我不在乎。 我看着眼前这个痛哭的女人,我的妻子。 我伸出手,想要像过去那样,抚摸她的头发。 可我的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我还能碰她吗? 我还有资格吗? 我们之间,隔着一个死去的孩子,隔着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由谎言和死亡构筑的深渊。 “……默……” 她在哭泣的间隙,抬起泪眼朦胧的脸。 “对不起……” “对不起……” “我只是……太爱你了……” “我只是……不想你看见我那个样子……” “我只是……怕……” “别说了。”我打断她,声音沙哑得厉害。 “爱?” 我重复着这个字眼,只觉得无比讽刺。 “你的爱,就是拉着我一起下地狱吗?” 世界的崩塌越来越快,巨大的碎片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 我能感觉到,我的意识正在被这个崩塌的世界撕扯,即将消散。 死亡的气息,如此清晰。 苏晚也感觉到了。 她停止了哭泣,脸上露出一种解脱般的,凄美的笑容。 她向我伸出手。 “那就一起吧。” 她轻声说。 “就像你说的,永远在一起。” “如你所愿。” 我看着她伸出的手,看着她脸上那认命的笑容。 就在我准备握住她的手,与她一同沉入这无尽的黑暗与虚无时。 一个声音,一个我以为永远不会再听到的声音,突兀地在我脑海中响起。 “警报!维生系统能量即将耗尽!30,29,28……” 是林医生的声音? 不对。 是我的控制台。 是那个被苏晚的“S”脚本覆盖的,我自己的系统AI的声音。 它怎么会启动? 脚本的倒计时,应该是 60 秒。 从我戴上头盔到现在,早该结束了。 为什么…… 我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在意识空间的投射里,我的手腕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银色的手环。 那是我设计的,用于紧急切断物理连接,保护操作者生命安全的最后一道保险。 我从未在“彼岸”程序里加载过这个模块。 除非…… 除非有人在我之后,修改了我的程序。 在我戴上头盔,按下连接键之后。 在我以为自己是去赴死的时候。 有人在外面,启动了B计划。 一个我从未设定过的B计划。 “……20,19,18……” 倒计时还在继续。 苏晚也愣住了,她不解地看着我手腕上的手环。 她设计的死亡脚本,被人篡改了。 是谁? 林医生?他没有这个权限。 张伯?他只是个管理员。 一个名字,一个几乎被我遗忘的名字,猛地从记忆深处跳了出来。 林慎之。 那个我一直以为是苏晚主治医生的男人。 那个告诉我“火灾前看到他从我们那层下来”的张伯。 那句“别信他”。 苏晚潜意识里留下的警告。 我一直以为,那个“他”,指的是林医生。 我错了。 苏晚认识的医生,不止林医生一个。 还有一个,她的心理医生,也是我的……前同事。 一个同样顶尖的脑机接口工程师,后来转行去做精神分析。 张显宗。 那个看起来沉默寡言的公寓管理员,张伯。 “……10,9,8……” 世界的崩塌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 苏晚的身体变得透明,马上就要消散。 “晚晚!” 我大吼一声,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死死抓住她那只同样变得虚幻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