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秒针在仪器上跳动,每一次都像一声闷雷,敲在我和苏晚之间死寂的空气里。

她醒了。

这不是一个过程,而是一个结果。

一个我耗尽心血、赌上一切换来的,却又让我万念俱灰的结果。

她的瞳孔在剧烈收缩后,又缓缓放大,像两个黑洞,试图将我吞噬,却只倒映出我毫无表情的脸。

那张我曾日夜亲吻的唇,此刻惨白干裂,微微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无声的辩解,还是无声的诅咒?

我不在乎。

我只是看着。

像一个造物主,冷漠地审视着自己亲手激活,却彻底失控的作品。

维生舱的盖子,那层薄薄的透明材料,现在成了世界上最坚固的屏障。

她被困在里面,而我,被困在外面。

我们是彼此的囚徒。

泪水,是她此刻唯一能动用的武器。

它们无声地滑落,浸湿她鬓角的发丝。每一滴,都曾能在我心上砸出一个滚烫的坑。

现在,它们只是冰冷的水,蒸发在同样冰冷的空气里。

我甚至没有抬手的欲望去为她拭去。

那只曾为她描摹轮廓的手,此刻插在口袋里,指尖冰凉。

工作室里静得可怕。

“彼岸”主机幽蓝色的指示灯,像一只巨大的、没有感情的眼睛,注视着这场无声的对峙。

它曾是圣坛。

现在,是刑场。

我看到苏晚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她的眼神里,那纯粹的恐惧,开始混杂进一丝哀求。

她在求我。

求我开口,求我打破这片死寂。

哪怕是咆哮,是质问,是歇斯底里的咒骂,都好过现在这种将她凌迟的平静。

我懂。

我怎么会不懂她。

我比她自己更懂她。

所以我偏不。

我就这样看着她,任由那份恐惧和绝望在她清醒过来的大脑里发酵,膨胀,直到撑满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你不是选择用这种方式“爱”我吗?

你不是要用沉睡来逃避一切吗?

现在,你醒了。

欢迎回来。

欢迎回到,我为你准备好的,真正的地狱。

“嗡——嗡——”

手腕上的终端突然震动起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宁静。

全息投影自动弹出,林医生那张写满惊异和狂喜的脸,出现在半空中。

“陈默!天呐!我看到了!她的脑波活动!这……这是奇迹!绝对的医学奇迹!”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变形,充满了科学家的狂热。

我的视线,却没有离开苏晚。

在林医生声音响起的那一刻,我清晰地看到,苏晚那双浸满泪水的眼睛里,猛地爆开一簇光。

是希望。

是抓住救命稻草的,那种垂死挣扎的光。

她以为,救赎来了。

她以为,林医生会是那个打开牢笼的钥匙。

多可笑。

我缓缓地,缓缓地,勾起了嘴角。

那大概是我这辈子,最扭曲,也最真诚的一个笑容。

我看着苏晚,用口型对她说。

“不。”

“可。”

“能。”

她眼里的光,瞬间熄灭了。

比“彼岸”里那些记忆碎片崩塌的速度,还要快。

我这才慢条斯理地转过头,看向全息投影里的林医生。

我的表情又恢复了那种混杂着疲惫和悲伤的空洞。

“林医生。”我的声音沙哑,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个刚刚经历巨大冲击的丈夫该有的状态,“是的,她有反应了,很微弱……但是……”

我故意停顿,让那份“悲伤”显得更加真实。

“她现在的情况很不稳定,我刚刚……好像吓到她了。她现在很恐惧,很排斥外界的一切。”

“什么?”林医生愣住了,“排斥?不,她的生命体征在趋于稳定,这是苏醒的前兆!我必须马上过来!我们需要立刻对她进行全面的身体检查!”

“不。”

我打断了他,语气不容置疑。

“我说了,她很恐惧。”我盯着林医生的眼睛,一字一句,“她恐惧的,就是你。或者说,是所有的医生,所有的检查。”

“你什么意思?”林医生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意思就是,”我侧过身,让摄像头能拍到维生舱里,苏晚那张泪流满面、写满惊恐的脸,“她醒了,但她的精神,似乎还困在某个地方。她需要绝对的安静,绝对的,熟悉的环境。”

我走近维生舱,伸出手,这一次,我温柔地抚摸着冰冷的舱盖,就像过去无数次做的那样。

我的目光,却像淬了毒的刀,死死地钉在苏晚的眼睛里。

她浑身颤抖,泪水流得更凶了。

在外人看来,这只是一个植物人苏醒后,脆弱、敏感、应激的正常反应。

只有我和她知道,这是为什么。

“林医生,作为她的丈夫,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她。”我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在我能确认她彻底安全之前,我不会让任何人靠近她。”

“陈默!你这是胡闹!这是不负责任!”林医生显然被我的态度激怒了,“你不是医生,你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情况!”

“我是她的丈夫。”我重复道,语气冰冷,“这就够了。我会照顾她,用我的方式。”

“你的设备,你开发的那个‘彼岸’,根本没有通过任何安全认证!你这是在拿她的生命冒险!”

“冒险?”我轻笑一声,笑声里充满了嘲讽,“医生,没有‘彼岸’,她现在还只是一具脑死亡的躯壳。是我,把她带回来的。所以,现在由我接手,合情合理。”

我不再给他任何争辩的机会。

“后续的维生系统,我会亲自维护。有任何需要,我会联系你。现在,请不要再打扰我们了。”

说完,我抬手,直接切断了通讯。

林医生的脸,消失在空气中。

工作室里,再次恢复了死寂。

我转过身,重新面对苏晚。

面对她那双,已经从恐惧,彻底化为绝望的眼睛。

“看,多简单。”我轻声说,像是在和她分享一个秘密,“现在,没有人能打扰我们了。”

我拉过一张椅子,就坐在维生舱旁边。

我们离得很近,近到我能看清她每一根颤抖的睫毛。

“你知道吗,晚晚,”我注视着她,“在我发现真相的那一刻,我真的想过,就这样关掉所有的设备,让你……”

我没有说下去,但她懂。

她的身体,在维生液里,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但是,我改变主意了。”

我凑近舱盖,我们的脸只隔着一层透明的隔板。

“死,太便宜你了。”我的声音压得很低,像魔鬼的私语,“你花了那么大的力气,导演了这么一出戏,不就是想让我永远陪着你,永远看着你吗?”

“如你所愿。”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把早已准备好的判词,宣告给她听。

“从今天起,我会让‘彼岸’系统,24小时不间断运行。”

“但是,我修改了它的核心程序。”

“它不会再试图唤醒你,也不会让你彻底沉睡。它会把你,永远地,锁在清醒和昏迷之间的那道缝隙里。”

“你会感觉到一切。冷,热,疼,痒……你甚至能听到我说话,能感觉到我的触碰。”

“但你,永远也无法回应。永远也无法动弹。永远也无法,再闭上眼睛,逃进你的梦里。”

苏晚的瞳孔,缩成了两个针尖。

这不是恐惧了。

这是比死亡更深邃的,纯粹的,凝固的惊骇。

“你会像一个活着的标本,被封存在这里。”

“而我,会是唯一的参观者。”

我伸出手指,在舱盖上,在她眼睛的位置,轻轻敲了敲。

“咚,咚。”

声音不大,却像丧钟。

“每天,我都会来陪你。给你讲我们过去的故事,读你最喜欢的诗。我会告诉你,我有多爱你,多想你。”

我的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温柔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

“我会让你清清楚楚地看着,我是怎么一点一点,把你爱的东西,全部毁掉。”

“你的那些画,”我顿了顿,满意地看到她眼神中的疯狂挣扎,“我会一幅一幅地,烧给你看。”

“你的家人,你的朋友,我会告诉他们,你醒了,但因为创伤后遗症,不想见任何人。我会用你的名义,和他们断绝一切联系。”

“这个世界上,将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就像你当初,设计的那样。”

我直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她就像一条被钉在案板上的鱼,除了绝望地颤抖,什么也做不了。

“你用谎言,为我们建了一座坟墓。”

“现在,我来为这座坟墓,装上门,加上锁。”

“晚晚,欢迎回家。”

我说完,不再看她。

我转身,走到工作室的角落,那里放着一个积满灰尘的画架。

那是苏晚留在这里的最后一个画架。

上面还绷着一块空白的画布。

我拿起画刀,走到维生舱前。

在苏晚惊恐万状的注视下,我举起画刀,没有丝毫犹豫,狠狠地,划破了那块纯白的画布。

“刺啦——”

一声刺耳的撕裂声。

就像我们之间,那段曾经被我奉为神明的爱情,被彻底撕裂的声音。

画布的裂口,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透过那道伤疤,我看到了苏晚的脸。

她终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两行新的泪水,汹涌而出。

这一次,不是为了求生。

是为了,永不超生。画布撕裂的余音,在死寂的工作室里盘旋了很久。

像一声迟来的叹息。

我没有动,只是静静看着她。看着那两行绝望的清泪,如何浸湿她苍白的鬓角。

没有胜利的快感,也没有报复的喜悦。

我的胸腔里,只剩下一片被大火烧过的,冰冷的废墟。

“你看,”我走到维生舱旁,声音轻得像情人的呢喃,“我们的新生活,开始了。”

我俯下身,调整了一下维生舱的角度,让她的视线,可以越过那道丑陋的裂口,看到工作室的另一头。

那里,挂着她最得意的一幅作品。

《初见》。

画的是一个雨后初晴的午后,在大学的图书馆里,一缕阳光穿过高大的落地窗,精准地落在一个白衬衫男生的侧脸上。男生正在低头看书,睫毛在阳光下,镀上了一层金边。

那个男生,是我。

“这是你卖出去的第一幅画,”我轻声说,像在回忆一件无比珍贵的往事,“后来我发了第一笔奖金,又偷偷把它高价买了回来。你当时还笑我傻。”

我抚摸着维生舱冰冷的舱盖,目光却没有离开那幅画。

“多干净啊,那时候的我们。”

我说完,转身,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工业热熔枪。

我走到那幅画前,打开开关,蓝色的火焰喷薄而出,带着嘶嘶的声响。

“我告诉过你,我会把你爱的东西,一点一点,烧给你看。”

我将火焰,对准了画中那个被阳光亲吻的少年。

油彩在高温下迅速卷曲、剥落,露出下面画布的纤维。那张曾被她称为“神明恩赐”的侧脸,开始扭曲、焦黑,最后变成一个丑陋的空洞。

我做得很慢,很有耐心。

确保她能看清每一个细节。

确保她能“闻”到,我们初遇时那缕阳光,被烧焦的味道。

我没有回头看她,但我能感觉到她的绝望。

通过与我神经相连的“彼岸”系统,我能“看”到她意识的惊涛骇浪。那些代表着痛苦和恐惧的数据流,像海啸一样冲击着防火墙。

维生系统立刻发出警报,自动向她体内注射了高浓度的镇静剂。

警报声尖锐而刺耳。

我却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动听的交响乐。

“你看,它在帮你。”我关掉热熔枪,转身对她说,脸上是我惯有的温柔,“它不让你太痛苦。我也一样,晚晚,我舍不得。”

我走到控制台前,看着屏幕上她剧烈波动后又被强行压平的生命体征曲线,像在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睡吧。”我说,“明天,我们继续。”

第二天,生活以一种诡异的、充满仪式感的秩序,重新建立起来。

早上八点,我会准时播放她最喜欢的古典乐,然后为她读一段诗。是她以前最爱听的聂鲁达。

“我要在你身上做,春天对樱桃树做的事。”

我念得缓慢、深情,每一个字都饱含爱意。

然后,我会挑选一件“祭品”。

有时是一幅画,有时是她亲手做的陶器,有时,是她珍藏的某一本绝版画册。

我会在她的“注视”下,用最彻底的方式,将它们毁掉。

碾碎,烧毁,或者溶解在化学试剂里。

我会像一个电视购物主持人一样,向她详细解说每一步,每一个细节,以及我的感受。

“晚晚,你看这个颜色,像不像你最爱的那条星空裙?现在,它变成了一滩无趣的粉末。”

“晚晚,你听这个声音,像不像我们第一次接吻时,你的心跳?”

她无法回应。

她只能看着,听着,感受着。

像一个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圣徒,清醒地承受着每一分、每一秒的凌迟。

而我,是唯一的神父,也是唯一的刽子手。

一个星期后,林医生来了第一通通讯。

他的全息影像出现在屏幕上,背景是窗明几净的办公室。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

“陈默!你发来的数据我看了,非常奇怪!苏晚的脑活动被锁定在一个极度异常的区间,这不像是自然的恢复,倒像是……倒像是被某种程序精确控制着!”

我看着他,脸上适时地露出疲惫和悲伤。

“林医生,我正要联系你。”我的声音沙哑,带着刻意压抑的痛苦,“晚晚的情况……很不好。”

“不好?她不是醒了吗?”

“是醒了。”我点头,眼圈瞬间就红了,“但她不认得我了。她谁都不认得。像个受惊的孩子。只要有任何外界刺激,她就会立刻陷入恐慌,生命体征急剧恶化。我不得不……用‘彼岸’系统,为她创造一个绝对安静的‘茧’,让她暂时待在里面。”

我编造的谎言,天衣无缝。

我把自己的囚笼,说成是保护她的“茧”。

把我的酷刑,包装成了一种必要的治疗。

林医生皱起眉,显然我的说辞超出了他的医学认知,但又无法完全驳斥。因为“彼岸”是我的造物,我是唯一的权威。

“你这是在用一种未知,去治疗另一种未知!太危险了!”他沉声说。

“但这是目前唯一有效的方法。”我恳切地看着他,“林医生,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她好起来。请你相信我,也请你……暂时不要打扰我们。我需要时间,需要绝对的安静。”

我甚至对他,微微鞠了一躬。

“拜托了。”

林医生沉默了。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或许是被我的“深情”打动,或许是觉得我这个偏执狂已经无药可救。

最终,他叹了口气。

“好吧。但你必须保证,每天把完整数据传给我。一旦出现任何紧急情况,我不管你的什么‘茧’,我的人会立刻破门而入。”

“谢谢你,林医生。”我感激涕零。

通讯切断。

我脸上的悲痛和感激瞬间消失,只剩下一片漠然。

我走到维生舱前,敲了敲玻璃。

“咚,咚。”

“听见了吗?我们成功了。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了。”

“现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我笑起来,镜子里我的笑容,温柔又扭曲。

“你应该高兴才对,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日子一天天过去。

工作室里,苏晚留下的痕迹,被我一件件亲手抹去。

墙壁变得空白,架子变得空荡。这个曾经充满了艺术气息和爱意的空间,如今像一个被彻底清扫过的犯罪现场,干净得令人窒息。

我以为我的内心会随着这些物品的消失,一同变得麻木。

但我错了。

每摧毁一件东西,那段与之相关的记忆,就会在我脑中变得越发鲜活。

那些曾经的美好,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反复穿刺我早已千疮百孔的神经。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坐在维生舱旁,看着她平静的睡脸。

然后,在一个深夜,我打开了那个我从不敢触碰的木盒子。

那是苏晚的秘密。

当看到里面那支验孕棒和B超照片时,我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彼岸”中看到的记忆,和亲手触摸到的现实,带来的冲击力完全不同。

那是一种,足以将灵魂都碾碎的重量。

我像个傻子一样,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盯着那张模糊的黑白照片,看了一整夜。

我们的孩子。

一个我从未知道其存在的,小小的生命。

一个被她,连同她自己的人生,一同策划、埋葬的牺牲品。

天亮时,我站起身,重新走到维生舱前。

我的脸上,没有了前几日的冷静和从容。

只剩下一种燃烧殆尽后的,灰白色的死寂。

我将那张B超照片,贴在维生舱的玻璃上,正对着她的眼睛。

“晚晚,我们聊聊他吧。”

我的声音很轻,很柔,却带着一种让她无法逃避的残忍。

“我看到了,在你的记忆里。你给他取好了名字。”

“陈诺。承诺的诺。”

我顿了顿,看着生命监护仪上,那条代表她心率的曲线,开始小幅度地、神经质地跳动。

很好。她听得很清楚。

“你希望他像我,一诺千金。”我轻声笑着,笑声里却没有一丝温度,“你看,多讽刺。”

“我一直在想,他会是什么样子?”

“眼睛会像你,亮晶晶的,像藏着星星。鼻子会像我,很高,很直。”

“他会喜欢画画吗?还是会喜欢摆弄那些冰冷的机器?如果他把颜料蹭到我的主板上,你会不会一边骂他,一边偷偷地笑?”

我自问自答,为她,也为我,勾勒着一个本该存在的,温暖的未来。

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刀。

精准地,插进我们两人共同的心脏。

监护仪上的心率曲线,已经变成了一串剧烈抖动的尖峰,系统再次发出了尖锐的警报。

大量的镇静剂被注入她体内。

但这一次,似乎没那么管用了。

我看到,一滴泪,冲破了药物的桎梏,从她紧闭的眼角,顽强地渗了出来。

我伸出手,用指尖,接住了那滴滚烫的泪。

“别哭啊。”

我把沾着她泪水的手指,放到自己唇边,轻轻舔了一下。

又苦,又咸。

“我们的孩子,在看着呢。”

“我们得,笑一笑啊。”

我说着,努力地,牵动嘴角,做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看,就像这样。”

维生舱里的她,终于,彻底地,安静了下去。

连心率,都平稳得像一条直线。

仿佛连她的潜意识,都放弃了挣扎。

这种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

一个月,或者两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