秒针在仪器上跳动,每一次都像一声闷雷,敲在我和苏晚之间死寂的空气里。
她醒了。
这不是一个过程,而是一个结果。
一个我耗尽心血、赌上一切换来的,却又让我万念俱灰的结果。
她的瞳孔在剧烈收缩后,又缓缓放大,像两个黑洞,试图将我吞噬,却只倒映出我毫无表情的脸。
那张我曾日夜亲吻的唇,此刻惨白干裂,微微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无声的辩解,还是无声的诅咒?
我不在乎。
我只是看着。
像一个造物主,冷漠地审视着自己亲手激活,却彻底失控的作品。
维生舱的盖子,那层薄薄的透明材料,现在成了世界上最坚固的屏障。
她被困在里面,而我,被困在外面。
我们是彼此的囚徒。
泪水,是她此刻唯一能动用的武器。
它们无声地滑落,浸湿她鬓角的发丝。每一滴,都曾能在我心上砸出一个滚烫的坑。
现在,它们只是冰冷的水,蒸发在同样冰冷的空气里。
我甚至没有抬手的欲望去为她拭去。
那只曾为她描摹轮廓的手,此刻插在口袋里,指尖冰凉。
工作室里静得可怕。
“彼岸”主机幽蓝色的指示灯,像一只巨大的、没有感情的眼睛,注视着这场无声的对峙。
它曾是圣坛。
现在,是刑场。
我看到苏晚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她的眼神里,那纯粹的恐惧,开始混杂进一丝哀求。
她在求我。
求我开口,求我打破这片死寂。
哪怕是咆哮,是质问,是歇斯底里的咒骂,都好过现在这种将她凌迟的平静。
我懂。
我怎么会不懂她。
我比她自己更懂她。
所以我偏不。
我就这样看着她,任由那份恐惧和绝望在她清醒过来的大脑里发酵,膨胀,直到撑满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你不是选择用这种方式“爱”我吗?
你不是要用沉睡来逃避一切吗?
现在,你醒了。
欢迎回来。
欢迎回到,我为你准备好的,真正的地狱。
“嗡——嗡——”
手腕上的终端突然震动起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宁静。
全息投影自动弹出,林医生那张写满惊异和狂喜的脸,出现在半空中。
“陈默!天呐!我看到了!她的脑波活动!这……这是奇迹!绝对的医学奇迹!”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变形,充满了科学家的狂热。
我的视线,却没有离开苏晚。
在林医生声音响起的那一刻,我清晰地看到,苏晚那双浸满泪水的眼睛里,猛地爆开一簇光。
是希望。
是抓住救命稻草的,那种垂死挣扎的光。
她以为,救赎来了。
她以为,林医生会是那个打开牢笼的钥匙。
多可笑。
我缓缓地,缓缓地,勾起了嘴角。
那大概是我这辈子,最扭曲,也最真诚的一个笑容。
我看着苏晚,用口型对她说。
“不。”
“可。”
“能。”
她眼里的光,瞬间熄灭了。
比“彼岸”里那些记忆碎片崩塌的速度,还要快。
我这才慢条斯理地转过头,看向全息投影里的林医生。
我的表情又恢复了那种混杂着疲惫和悲伤的空洞。
“林医生。”我的声音沙哑,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个刚刚经历巨大冲击的丈夫该有的状态,“是的,她有反应了,很微弱……但是……”
我故意停顿,让那份“悲伤”显得更加真实。
“她现在的情况很不稳定,我刚刚……好像吓到她了。她现在很恐惧,很排斥外界的一切。”
“什么?”林医生愣住了,“排斥?不,她的生命体征在趋于稳定,这是苏醒的前兆!我必须马上过来!我们需要立刻对她进行全面的身体检查!”
“不。”
我打断了他,语气不容置疑。
“我说了,她很恐惧。”我盯着林医生的眼睛,一字一句,“她恐惧的,就是你。或者说,是所有的医生,所有的检查。”
“你什么意思?”林医生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意思就是,”我侧过身,让摄像头能拍到维生舱里,苏晚那张泪流满面、写满惊恐的脸,“她醒了,但她的精神,似乎还困在某个地方。她需要绝对的安静,绝对的,熟悉的环境。”
我走近维生舱,伸出手,这一次,我温柔地抚摸着冰冷的舱盖,就像过去无数次做的那样。
我的目光,却像淬了毒的刀,死死地钉在苏晚的眼睛里。
她浑身颤抖,泪水流得更凶了。
在外人看来,这只是一个植物人苏醒后,脆弱、敏感、应激的正常反应。
只有我和她知道,这是为什么。
“林医生,作为她的丈夫,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她。”我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在我能确认她彻底安全之前,我不会让任何人靠近她。”
“陈默!你这是胡闹!这是不负责任!”林医生显然被我的态度激怒了,“你不是医生,你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情况!”
“我是她的丈夫。”我重复道,语气冰冷,“这就够了。我会照顾她,用我的方式。”
“你的设备,你开发的那个‘彼岸’,根本没有通过任何安全认证!你这是在拿她的生命冒险!”
“冒险?”我轻笑一声,笑声里充满了嘲讽,“医生,没有‘彼岸’,她现在还只是一具脑死亡的躯壳。是我,把她带回来的。所以,现在由我接手,合情合理。”
我不再给他任何争辩的机会。
“后续的维生系统,我会亲自维护。有任何需要,我会联系你。现在,请不要再打扰我们了。”
说完,我抬手,直接切断了通讯。
林医生的脸,消失在空气中。
工作室里,再次恢复了死寂。
我转过身,重新面对苏晚。
面对她那双,已经从恐惧,彻底化为绝望的眼睛。
“看,多简单。”我轻声说,像是在和她分享一个秘密,“现在,没有人能打扰我们了。”
我拉过一张椅子,就坐在维生舱旁边。
我们离得很近,近到我能看清她每一根颤抖的睫毛。
“你知道吗,晚晚,”我注视着她,“在我发现真相的那一刻,我真的想过,就这样关掉所有的设备,让你……”
我没有说下去,但她懂。
她的身体,在维生液里,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但是,我改变主意了。”
我凑近舱盖,我们的脸只隔着一层透明的隔板。
“死,太便宜你了。”我的声音压得很低,像魔鬼的私语,“你花了那么大的力气,导演了这么一出戏,不就是想让我永远陪着你,永远看着你吗?”
“如你所愿。”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把早已准备好的判词,宣告给她听。
“从今天起,我会让‘彼岸’系统,24小时不间断运行。”
“但是,我修改了它的核心程序。”
“它不会再试图唤醒你,也不会让你彻底沉睡。它会把你,永远地,锁在清醒和昏迷之间的那道缝隙里。”
“你会感觉到一切。冷,热,疼,痒……你甚至能听到我说话,能感觉到我的触碰。”
“但你,永远也无法回应。永远也无法动弹。永远也无法,再闭上眼睛,逃进你的梦里。”
苏晚的瞳孔,缩成了两个针尖。
这不是恐惧了。
这是比死亡更深邃的,纯粹的,凝固的惊骇。
“你会像一个活着的标本,被封存在这里。”
“而我,会是唯一的参观者。”
我伸出手指,在舱盖上,在她眼睛的位置,轻轻敲了敲。
“咚,咚。”
声音不大,却像丧钟。
“每天,我都会来陪你。给你讲我们过去的故事,读你最喜欢的诗。我会告诉你,我有多爱你,多想你。”
我的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温柔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
“我会让你清清楚楚地看着,我是怎么一点一点,把你爱的东西,全部毁掉。”
“你的那些画,”我顿了顿,满意地看到她眼神中的疯狂挣扎,“我会一幅一幅地,烧给你看。”
“你的家人,你的朋友,我会告诉他们,你醒了,但因为创伤后遗症,不想见任何人。我会用你的名义,和他们断绝一切联系。”
“这个世界上,将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就像你当初,设计的那样。”
我直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她就像一条被钉在案板上的鱼,除了绝望地颤抖,什么也做不了。
“你用谎言,为我们建了一座坟墓。”
“现在,我来为这座坟墓,装上门,加上锁。”
“晚晚,欢迎回家。”
我说完,不再看她。
我转身,走到工作室的角落,那里放着一个积满灰尘的画架。
那是苏晚留在这里的最后一个画架。
上面还绷着一块空白的画布。
我拿起画刀,走到维生舱前。
在苏晚惊恐万状的注视下,我举起画刀,没有丝毫犹豫,狠狠地,划破了那块纯白的画布。
“刺啦——”
一声刺耳的撕裂声。
就像我们之间,那段曾经被我奉为神明的爱情,被彻底撕裂的声音。
画布的裂口,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透过那道伤疤,我看到了苏晚的脸。
她终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两行新的泪水,汹涌而出。
这一次,不是为了求生。
是为了,永不超生。画布撕裂的余音,在死寂的工作室里盘旋了很久。
像一声迟来的叹息。
我没有动,只是静静看着她。看着那两行绝望的清泪,如何浸湿她苍白的鬓角。
没有胜利的快感,也没有报复的喜悦。
我的胸腔里,只剩下一片被大火烧过的,冰冷的废墟。
“你看,”我走到维生舱旁,声音轻得像情人的呢喃,“我们的新生活,开始了。”
我俯下身,调整了一下维生舱的角度,让她的视线,可以越过那道丑陋的裂口,看到工作室的另一头。
那里,挂着她最得意的一幅作品。
《初见》。
画的是一个雨后初晴的午后,在大学的图书馆里,一缕阳光穿过高大的落地窗,精准地落在一个白衬衫男生的侧脸上。男生正在低头看书,睫毛在阳光下,镀上了一层金边。
那个男生,是我。
“这是你卖出去的第一幅画,”我轻声说,像在回忆一件无比珍贵的往事,“后来我发了第一笔奖金,又偷偷把它高价买了回来。你当时还笑我傻。”
我抚摸着维生舱冰冷的舱盖,目光却没有离开那幅画。
“多干净啊,那时候的我们。”
我说完,转身,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工业热熔枪。
我走到那幅画前,打开开关,蓝色的火焰喷薄而出,带着嘶嘶的声响。
“我告诉过你,我会把你爱的东西,一点一点,烧给你看。”
我将火焰,对准了画中那个被阳光亲吻的少年。
油彩在高温下迅速卷曲、剥落,露出下面画布的纤维。那张曾被她称为“神明恩赐”的侧脸,开始扭曲、焦黑,最后变成一个丑陋的空洞。
我做得很慢,很有耐心。
确保她能看清每一个细节。
确保她能“闻”到,我们初遇时那缕阳光,被烧焦的味道。
我没有回头看她,但我能感觉到她的绝望。
通过与我神经相连的“彼岸”系统,我能“看”到她意识的惊涛骇浪。那些代表着痛苦和恐惧的数据流,像海啸一样冲击着防火墙。
维生系统立刻发出警报,自动向她体内注射了高浓度的镇静剂。
警报声尖锐而刺耳。
我却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动听的交响乐。
“你看,它在帮你。”我关掉热熔枪,转身对她说,脸上是我惯有的温柔,“它不让你太痛苦。我也一样,晚晚,我舍不得。”
我走到控制台前,看着屏幕上她剧烈波动后又被强行压平的生命体征曲线,像在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睡吧。”我说,“明天,我们继续。”
第二天,生活以一种诡异的、充满仪式感的秩序,重新建立起来。
早上八点,我会准时播放她最喜欢的古典乐,然后为她读一段诗。是她以前最爱听的聂鲁达。
“我要在你身上做,春天对樱桃树做的事。”
我念得缓慢、深情,每一个字都饱含爱意。
然后,我会挑选一件“祭品”。
有时是一幅画,有时是她亲手做的陶器,有时,是她珍藏的某一本绝版画册。
我会在她的“注视”下,用最彻底的方式,将它们毁掉。
碾碎,烧毁,或者溶解在化学试剂里。
我会像一个电视购物主持人一样,向她详细解说每一步,每一个细节,以及我的感受。
“晚晚,你看这个颜色,像不像你最爱的那条星空裙?现在,它变成了一滩无趣的粉末。”
“晚晚,你听这个声音,像不像我们第一次接吻时,你的心跳?”
她无法回应。
她只能看着,听着,感受着。
像一个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圣徒,清醒地承受着每一分、每一秒的凌迟。
而我,是唯一的神父,也是唯一的刽子手。
一个星期后,林医生来了第一通通讯。
他的全息影像出现在屏幕上,背景是窗明几净的办公室。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
“陈默!你发来的数据我看了,非常奇怪!苏晚的脑活动被锁定在一个极度异常的区间,这不像是自然的恢复,倒像是……倒像是被某种程序精确控制着!”
我看着他,脸上适时地露出疲惫和悲伤。
“林医生,我正要联系你。”我的声音沙哑,带着刻意压抑的痛苦,“晚晚的情况……很不好。”
“不好?她不是醒了吗?”
“是醒了。”我点头,眼圈瞬间就红了,“但她不认得我了。她谁都不认得。像个受惊的孩子。只要有任何外界刺激,她就会立刻陷入恐慌,生命体征急剧恶化。我不得不……用‘彼岸’系统,为她创造一个绝对安静的‘茧’,让她暂时待在里面。”
我编造的谎言,天衣无缝。
我把自己的囚笼,说成是保护她的“茧”。
把我的酷刑,包装成了一种必要的治疗。
林医生皱起眉,显然我的说辞超出了他的医学认知,但又无法完全驳斥。因为“彼岸”是我的造物,我是唯一的权威。
“你这是在用一种未知,去治疗另一种未知!太危险了!”他沉声说。
“但这是目前唯一有效的方法。”我恳切地看着他,“林医生,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她好起来。请你相信我,也请你……暂时不要打扰我们。我需要时间,需要绝对的安静。”
我甚至对他,微微鞠了一躬。
“拜托了。”
林医生沉默了。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或许是被我的“深情”打动,或许是觉得我这个偏执狂已经无药可救。
最终,他叹了口气。
“好吧。但你必须保证,每天把完整数据传给我。一旦出现任何紧急情况,我不管你的什么‘茧’,我的人会立刻破门而入。”
“谢谢你,林医生。”我感激涕零。
通讯切断。
我脸上的悲痛和感激瞬间消失,只剩下一片漠然。
我走到维生舱前,敲了敲玻璃。
“咚,咚。”
“听见了吗?我们成功了。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了。”
“现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我笑起来,镜子里我的笑容,温柔又扭曲。
“你应该高兴才对,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日子一天天过去。
工作室里,苏晚留下的痕迹,被我一件件亲手抹去。
墙壁变得空白,架子变得空荡。这个曾经充满了艺术气息和爱意的空间,如今像一个被彻底清扫过的犯罪现场,干净得令人窒息。
我以为我的内心会随着这些物品的消失,一同变得麻木。
但我错了。
每摧毁一件东西,那段与之相关的记忆,就会在我脑中变得越发鲜活。
那些曾经的美好,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反复穿刺我早已千疮百孔的神经。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坐在维生舱旁,看着她平静的睡脸。
然后,在一个深夜,我打开了那个我从不敢触碰的木盒子。
那是苏晚的秘密。
当看到里面那支验孕棒和B超照片时,我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彼岸”中看到的记忆,和亲手触摸到的现实,带来的冲击力完全不同。
那是一种,足以将灵魂都碾碎的重量。
我像个傻子一样,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盯着那张模糊的黑白照片,看了一整夜。
我们的孩子。
一个我从未知道其存在的,小小的生命。
一个被她,连同她自己的人生,一同策划、埋葬的牺牲品。
天亮时,我站起身,重新走到维生舱前。
我的脸上,没有了前几日的冷静和从容。
只剩下一种燃烧殆尽后的,灰白色的死寂。
我将那张B超照片,贴在维生舱的玻璃上,正对着她的眼睛。
“晚晚,我们聊聊他吧。”
我的声音很轻,很柔,却带着一种让她无法逃避的残忍。
“我看到了,在你的记忆里。你给他取好了名字。”
“陈诺。承诺的诺。”
我顿了顿,看着生命监护仪上,那条代表她心率的曲线,开始小幅度地、神经质地跳动。
很好。她听得很清楚。
“你希望他像我,一诺千金。”我轻声笑着,笑声里却没有一丝温度,“你看,多讽刺。”
“我一直在想,他会是什么样子?”
“眼睛会像你,亮晶晶的,像藏着星星。鼻子会像我,很高,很直。”
“他会喜欢画画吗?还是会喜欢摆弄那些冰冷的机器?如果他把颜料蹭到我的主板上,你会不会一边骂他,一边偷偷地笑?”
我自问自答,为她,也为我,勾勒着一个本该存在的,温暖的未来。
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刀。
精准地,插进我们两人共同的心脏。
监护仪上的心率曲线,已经变成了一串剧烈抖动的尖峰,系统再次发出了尖锐的警报。
大量的镇静剂被注入她体内。
但这一次,似乎没那么管用了。
我看到,一滴泪,冲破了药物的桎梏,从她紧闭的眼角,顽强地渗了出来。
我伸出手,用指尖,接住了那滴滚烫的泪。
“别哭啊。”
我把沾着她泪水的手指,放到自己唇边,轻轻舔了一下。
又苦,又咸。
“我们的孩子,在看着呢。”
“我们得,笑一笑啊。”
我说着,努力地,牵动嘴角,做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看,就像这样。”
维生舱里的她,终于,彻底地,安静了下去。
连心率,都平稳得像一条直线。
仿佛连她的潜意识,都放弃了挣扎。
这种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
一个月,或者两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