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影,在火警响起前,从我家的楼层匆匆走下。
看不清脸。
但当他抬手推开消防门时,手腕上有一个东西,反射了走廊的光。
那个轮廓,那个反光的样式……
和林慎之手腕上这个,一模一样。
张伯那句“我好像看到林医生从你们那层下来”,不再是空穴来风。
每一次看到那个手环,我都需要用尽全力,才能压制住冲上去掐死他的冲动。
我攥紧了藏在口袋里的手。
那里面,是一个小小的,U盘形状的信号发射器。
是我真正的“总控台”。
是时候了。
是时候,让这场“奇迹”,迎来它真正的高潮了。
我假装不经意地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玻璃前,俯瞰着脚下流光溢彩的城市。
“林医生,”我用一种梦呓般的语气,轻声开口,“晚晚……她最喜欢向日葵。她说,向日葵永远向着太阳,就像……希望。”
林慎之正全神贯注地盯着一组脑波图,听到我的话,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他的注意力,全在那不断跳跃的线条上。
他不知道,我这句话,是一个暗号。
是对我自己编写的那段“生命乐章”下达的,最后一个指令。
“晚晚,你听到了吗?”
“向日葵开了。”
我按下了口袋里那个发射器的开关。
嗡——
实验室里,所有的仪器,在一瞬间发出了尖锐的蜂鸣!
主屏幕上,那条代表苏晚心率的绿线,不再是小幅度的跳动。
它像一条被惊醒的毒蛇,猛地向上窜起,突破了正常值的顶端,抵达了一个足以让任何心脏骤停的峰值!
紧接着,那些平稳运行的脑电波图,像是被投入了巨石的湖面,瞬间沸腾!
Alpha波、Theta波、Delta波……所有代表意识活动的曲线,在同一时刻,疯狂地交织、碰撞、攀升!
“怎么回事!”
“数据过载!快!断开外部信号源!”
“不行!切不断!核心系统被锁死了!”
整个实验室乱成一团。
那些平日里冷静沉着的“潘多拉”研究员们,此刻脸上写满了惊慌和不解。
只有林慎之,他像被钉在原地,死死地盯着屏幕中央那片代表深度意识的脑区活动图。
那片原本黑暗的区域,此刻,正有一个微弱的光点,由内而外,绽放出越来越强烈的光芒!
那光芒,温暖、柔和,如同……
初升的太阳。
“神迹……”一个年轻的研究员失声喊道,“她的大脑……在重启!她在醒来!”
“不……这不是重启……”林慎之的声音沙哑,带着极度的震撼和狂热,“这是……重构!她在以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重构自己的意识!”
他猛地冲到维生舱前,隔着透明的舱盖,死死盯着苏晚那张沉睡的脸。
仿佛要亲眼见证一个新神的诞生。
也就在这一刻。
维生舱里,苏晚的眼睫毛,轻微地、但无比清晰地,颤动了一下。
然后,又一下。
她的手指,也从维持了数年的松弛状态,微微蜷缩起来。
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顺着苍白的脸颊,滴落在白色的枕套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实验室里,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违背了所有医学常识的一幕。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只有仪器因为超负荷运转而发出的、越来越急促的警报声,在提醒着众人,这不是幻觉。
“快!记录下来!记录下所有数据!”林慎之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反应过来,他嘶吼着下令,声音因为过度激动而完全变形,“快!这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一刻!”
他脸上的狂喜,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他看到了近在咫尺的诺贝尔奖,看到了永载史册的无上荣耀,看到了他将成为这个领域唯一的“神”。
他没有看到,站在他身后阴影里的我。
也没有看到,我脸上那冰冷到没有一丝温度的表情。
更没有看到,我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混杂着痛苦、仇恨和怜悯的复杂情绪。
晚晚。
你感觉到了吗?
这场为你量身定做的戏,终于迎来了最高潮的时刻。
整个世界,都在为你的“苏醒”而喝彩。
而我,这场戏唯一的导演,却只想亲手拉上帷幕。
维生舱的舱盖,在一阵轻微的液压声中,缓缓向上升起。
林慎之亲自操作,他的动作带着一种朝圣般的虔C。
新鲜的、带着消毒水味道的冷空气涌入舱内。
苏晚的身体,对外界的刺激做出了更明显的反应。她的呼吸变得清晰可闻,胸口开始有了微弱的起伏。
她的眼皮,颤动得越来越厉害,似乎随时都会睁开。
林慎之弯下腰,他的脸几乎要贴到苏晚的脸上,声音是极致的温柔,像在呼唤一个沉睡百年的公主。
“苏晚……你听得到我吗?我是林医生……你安全了……你回来了……”
他伸出手,似乎想去触碰她的脸颊。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苏晚皮肤的瞬间。
我动了。
我一步跨上前,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的动作快如闪电,力气大得惊人。
林慎之被我这一下弄得措手不及,他惊愕地回头看我:“陈默?你干什么?”
我没有回答他。
我的眼睛,死死盯着苏晚。
她的眼皮,终于在不停的颤抖中,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
一缕模糊的光,照进了她尘封已久的世界。
她的瞳孔,在适应光线的过程中,涣散地、缓慢地转动着。
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了我的脸上。
没有焦点,一片茫然。
像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在打量这个陌生的世界。
我知道,她在看我。
我也知道,她还没有“回来”。现在的她,只是一具被我的程序强行激活的躯壳。
但这就够了。
我缓缓俯下身,无视了身旁林慎之的挣扎和怒吼,也无视了那些冲上来的安保人员。
我的嘴唇,凑到苏晚的耳边。
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
我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冰冷而沙哑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声音,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
“晚晚,欢迎回来。”
“‘彼岸’……我看到了……”
“全部。”
我刻意加重了“全部”这两个字。
那一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苏晚那刚刚恢复了一点生机的身体,猛地僵住了。
她那双刚刚睁开的、茫然空洞的眼睛里,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
震惊,恐惧,绝望,难以置信……
所有的情绪,在她眼底炸开。
她的瞳孔,终于有了焦点。
死死地,聚焦在我的脸上。
她听懂了。
一滴新的泪水,从她眼角涌出,滚烫得,仿佛能灼伤我的灵魂。
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的身体,开始因为无声的哭泣而剧烈颤抖。
她醒了。
不,比醒来更彻底。
她被我亲手从她为自己构筑的、最安全的谎言深渊里,拖了出来。
拖到了,比死亡更残酷的现实面前。林慎之的怒吼像一柄钝器,砸在我的耳膜上,却激不起半点回响。
“陈默!你疯了!放开我!她在痉挛!需要立刻检查!”
他奋力挣扎,试图甩开我的手。那些穿着黑色制服的安保人员也围了上来,他们脸上写满戒备,粗壮的手臂已经准备好随时将我制服。
但我没有动。
我的手像一把铁钳,牢牢锁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到他手腕的骨节都在发出呻吟。
我的世界里,只有两种东西。
一个是维生舱里那个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的女人,我的妻子,苏晚。
另一个,是我胸腔里那颗正在被冰水和岩浆同时浇灌的心脏。
我能感觉到她每一丝肌肉的僵硬,能看到她瞳孔里倒映出的我的脸,那张脸,陌生得连我自己都感到心惊。
那上面没有狂喜,没有激动,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
一种从地狱深渊里爬出来,看透了一切之后的,绝对平静。
“滚开。”
我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精准地刺向林慎之。
他愣住了。
不只是他,连那些准备动手的安保都停下了动作。
他们大概从未见过我这个样子。在他们眼里,我一直是那个温和、偏执,甚至有些神经质的天才工程师,一个为了拯救植物人妻子可以付出一切的“情圣”。
可现在,这个“情圣”的眼神,让他们感到了恐惧。
“陈默,你清醒一点!”林慎之的声音里夹杂着难以置信和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慌乱,“苏晚醒了!这是奇迹!我们必须马上给她做全面的脑部扫描和身体机能评估!你这样会害了她!”
他还在用那套冠冕堂皇的医生说辞。
真是可笑。
我缓缓转过头,视线终于从苏晚的脸上移开,落在了林慎之的脸上。
我看着他,仔仔细细地看。
看他那张伪装得极好的、充满“关切”与“焦急”的脸。
在“彼岸”里,我看到的碎片中,也有一张这样的脸。
那张脸,对着我的妻子,说着最残忍的判决。
“渐冻症……”
“最多……几个月……”
那张脸,在火灾发生前一刻,出现在我们家门口的监控盲区里。
他以为我不知道。
他以为自己只是一个掌握着病人秘密、并以此为筹码的旁观者。
“林医生。”我一字一顿,声音低沉而清晰,“我再说一次。”
“滚。”
“出。”
“去。”
我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剖开他伪善的表皮。
我看到他眼底深处闪过一丝真正的惊慌。
他读懂了我的眼神。
那不是一个疯子的眼神。
那是一个……知情者的眼神。
他不知道我到底知道了多少,但这种未知,比任何明确的指控都更让他恐惧。
“你……你……”他嘴唇哆嗦,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口才,在这一刻完全失灵。
我松开了他的手。
就像扔掉一件垃圾。
林慎之踉跄着后退两步,被他身后的安保扶住。他惊魂未定地看着我,又看看维生舱里那个无声哭泣的苏晚,脸上的表情在医生的职责、个人的心虚和巨大的困惑之间疯狂切换。
“把他请出去。”我对离我最近的那个安保说。
我的语气,不是请求,是命令。
安保队长看看我,又看看脸色煞白的林慎之,一时间竟不知该听谁的。这里是林慎之的医院,但他却从我身上感到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林医生,还有什么事吗?”我轻声问,嘴角甚至勾起一个极度扭曲的弧度,那或许可以称之为微笑,“关于我妻子……后续的‘治疗方案’,我想,我们可能需要重新……‘商议’一下。”
我刻意加重了“治疗方案”和“商议”这两个词。
林慎之的脸色彻底变了。
他明白了。
我不是在发疯,我是在威胁他。
用他最害怕暴露的秘密。
“……好,好。”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声音干涩,“你们……都出去!让陈先生……和他妻子单独待一会儿。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进来!”
他几乎是吼着对安保下达了命令,然后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我的工作室。
那背影,狼狈得像一只丧家之犬。
安保人员面面相觑,但还是服从了命令,潮水般退了出去。厚重的金属门在我身后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世界,终于安静了。
只剩下我和她。
还有那台维持着她生命的、冰冷的维生舱。
我没有立刻靠近。
我就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
她还在哭。
无声地、绝望地哭泣。
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从她眼角不断滑落,浸湿了她苍白脸颊旁的白色软垫。她的身体在维生-舱的营养液里剧烈颤抖,胸口因为急促的呼吸而拼命起伏,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
那双曾经盛满阳光和爱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
她醒了。
却宁愿自己从未醒来。
我慢慢走到维生舱旁,拉过一张椅子,坐下。
动作很轻,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我没有像过去无数次那样,隔着舱盖去抚摸她的脸,没有对她说任何安慰的话。
我只是看着她。
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眼神,审视着她。
就像一个画师,在审视一幅被彻底毁掉的杰作。
一幅,由我自己亲手毁掉的杰作。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房间里只有仪器规律的“滴滴”声,和她压抑不住的、细微的抽泣声。
每一声,都像一把小锤,敲在我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痛吗?
痛。
痛得像是有人用生了锈的铁钳,把我的灵魂一寸寸夹碎。
但我没有表现出来。
我花了那么大的代价,才把她从她自己编织的谎言里拖出来。
我怎么能让她看到我的痛苦?
那会让她觉得,她赢了。
“晚晚。”
我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和我刚才对林慎之的冰冷判若两人。
她的身体猛地一颤,哭声都停了。
她惊恐地看着我,像一只被猎人逼到绝境的小鹿。
“你看,你醒了。”我微笑着,指了指旁边显示着她生命体征的屏幕,“心跳120,血压升高,脑电波活跃得像在开派对。真好,比林医生所有的治疗方案都管用。”
我看着她的眼睛,继续用那种温柔到残忍的语气说:
“你一定很好奇,我在‘彼岸’里,都看到了什么,对不对?”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别急,我们有的是时间。”我调整了一下坐姿,身体微微前倾,凑得更近了些,“我们一件一件说。”
“先说那幅画吧。”
我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亲昵。
“就是那幅,你藏得最深的,画着两个小小的背影,站在悬崖边上,背景是燃烧的夕阳。你画得真好,晚晚,那种绝望和决绝,隔着意识屏障我都能感觉到。”
苏晚的嘴唇开始无声地开合,她想尖叫,想否认,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她被自己选择的“植物人”状态,困在了这座透明的棺材里。
这真是……最完美的讽刺。
“我以前一直不明白,你那么喜欢向日葵,那么喜欢明亮的颜色,为什么会画那么一幅阴郁的画。”我自顾自地说着,像在解一道有趣的谜题,“现在我懂了。”
“那两个孩子,是你,和你那个……没来得及出生的孩子,对吗?”
轰!
我清晰地看到,苏晚的整个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她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希冀的光,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死灰般的绝望。
原来,我连这个都知道了。
那个她以为自己守得最好的,连我都不知道的秘密。
她曾有过我们的孩子。
在她决定自我毁灭之前。
我的心,被狠狠地剜掉了一大块。
但我脸上的微笑,没有变。
“你是个伟大的母亲,晚晚。”我赞美道,“为了不让他看到自己母亲慢慢枯萎的样子,也为了不拖累我这个没用的丈夫,你选择了一个最‘干净’的办法。”
“一场恰到好处的‘意外’,一次精准控制的‘脑损伤’。你把自己变成了睡美人,一个需要我倾尽所有去拯救的公主。这样,你就不用面对那该死的病,不用面对失去孩子的痛苦,还能……永远地,把我绑在你身边。”
“我说的,对吗?”
我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狠狠钉进她的灵魂深处。
她闭上了眼睛,泪水流得更凶了。
她放弃了挣扎,放弃了辩解,只剩下无尽的颤抖。
她默认了。
我看着她这副样子,胸口那股翻腾的岩浆,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
但喷涌而出的,不是毁灭一切的愤怒,而是更加深沉的,冰冷的悲哀。
我伸出手,指尖隔着冰冷的舱盖,轻轻描摹着她流泪的脸庞。
动作温柔依旧。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晚晚。”我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真实的,几乎要碎裂的痛苦,“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吗?”
“你觉得我会被一个病拖垮?你觉得我会放弃你和我们的孩子?”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一个懦弱的废物吗?”
我的质问,让她颤抖得更厉害了。
她猛地睁开眼,死死地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哀求。
她在求我,别再说了。
可我怎么能停下?
“你知不知道,在我进入‘彼岸’,看到那些真相的时候,我在想什么?”
我没有等她回答。
我凑到她的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告诉她。
“我在想……”
“……原来,杀死我妻子的,不是那场火,也不是那该死的病。”
“是你自己。”
“而我,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傻瓜,却亲手把杀死我妻子的凶手,又从地狱里……救了回来。”
说完这句话,我直起身子,脸上又恢复了那种空洞的平静。
我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一个和我有着最亲密的关系,却也给了我最致命一击的陌生人。
工作室里,那台我亲手打造的,用来“拯救”她的“彼岸”设备,正闪烁着冰冷的幽光。
它曾是我的希望,我的信仰,我的全部。
现在,它是我亲手搭建的,埋葬了我们所有爱情和信任的,一座巨大的坟墓。
而苏晚,就躺在这座坟墓的中央。
她醒着,却被囚禁着。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我们之间,只隔着一层透明的舱盖。
却像是隔着一个,由谎言、背叛、绝望和爱恨交织而成的,无底深渊。
没有救赎。
只有永恒的,面对面的,折磨。
这,或许就是我们的,未来。她的眼睫毛再次颤动,这一次,没有再合上。
那双我曾吻过无数次的眼睛,艰难地,一寸寸地,在我面前睁开。
瞳孔里倒映着我的脸,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只有被戳穿谎言后,无边无际的恐惧。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干涩破碎的气音,像是生了锈的零件在哀嚎。
我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看着她。
看着我亲手筑造的坟墓,终于迎回了它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