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过头,看着维生舱里那个瑟瑟发抖的轮廓。
晚晚,你看。
这个世界,比你想象的,要危险得多。
你用那种天真的、决绝的方式,想要逃离你的命运。
结果,却一头扎进了另一个更深的,由无数谎言和阴谋交织成的罗网里。
而现在,这张网的掌控权,到了我的手上。
我的视线,从维生RING舱,缓缓移到了那台名为“彼岸”的服务器上。
冰冷的金属机箱,在幽暗的灯光下,泛着一层冷光。
这里面,储存着苏晚的秘密。
储存着她的恐惧,她的绝望,她的罪证。
但现在看来,这些,还远远不够。
我需要的,是更多的真相。
我要把这张网上所有的人,林医生,张显宗,还有那些可能隐藏在更深处的鬼魅,全都一个个地,揪出来。
让他们,陪着苏晚,一起玩这场游戏。
谁也别想跑。
我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一下,又一下。
像是在计算着什么。
良久。
我拿起手机,熟练地调出了一个号码。
林慎之。
苏晚的主治医生,新港市最顶尖的神经科学家。
那个在张伯口中,行为诡异的男人。
那个在我心里,已经被打上“头号嫌疑人”标签的男人。
电话接通得很快。
“陈默?”林医生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静,带着一种公式化的职业性关切,“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是苏晚的身体数据有异常?”
“不,恰恰相反。”
我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几乎要破音的激动。
我甚至让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剧烈的奔跑。
“林医生……她有反应了!苏晚她……她有反应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我能想象得到,林慎之此刻的表情。
一定是皱着眉,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不解。
“陈默,你冷静一点。”他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安抚,但更多的是不容置喙的专业判断,“这不可能。根据我们的监测,她的脑干功能已经降到了最低阈值,不可能产生任何有意义的意识反应。”
“我没有疯!”我对着话筒低吼,把一个濒临崩溃的丈夫,演绎得淋漓尽致,“我刚才在跟她说话,我求她,求她不要丢下我……然后,我看到……我看到她流眼泪了!林医生,她真的流眼泪了!她的手指,也动了一下!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说的是事实。
只不过,我隐去了最关键的部分。
我没有告诉他,她的眼泪,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恐惧。
我也没有告诉他,我说的不是情话,而是审判。
“眼泪?”林医生的语气里,终于出现了一丝动摇,“还有手指……你确定吗?可能是无意识的肌肉痉挛,或者泪腺的应激分泌……”
“我确定!”我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我拿我的一切发誓!林医生,我知道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它真的发生了!这是一个奇迹,对不对?这是一个奇迹!”
我把“奇迹”两个字,咬得极重。
像一颗重磅炸弹,投向他固若金汤的科学认知。
也像一把钩子,勾起他作为顶尖科学家的,那种对未知现象的探索欲和控制欲。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能听到他那边,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还有键盘轻微的敲击声。他应该是在立刻调阅苏晚的实时生命体征数据。
“……她的心率和皮质醇水平,确实有非常规的瞬时波动。”他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掩饰不住的震惊和……困惑。
“数据不会骗人,对不对?”我乘胜追击,声音里充满了哀求和希冀,“林医生,我求求你,你快过来一趟吧!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有点害怕……我怕这只是昙花一现。我需要你,我需要你的专业判断。你来看看她,好吗?也许……也许你能发现什么。”
我向他发出了邀请。
一个真诚的,迫切的,毫无防备的邀请。
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在向屠夫求助。
林慎之没有理由拒绝。
一个植物人病人出现了科学无法解释的“苏醒”迹象,对于他这样的神经科学家来说,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完美研究样本。
更何况,如果他对那场“意外”真的心怀鬼胎。
他就更需要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来确认情况,来控制局面。
来确保,这个他眼中的“奇迹”,不会变成揭穿他自己的“证据”。
“……好。”
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和凝重。
“你别乱动,不要再刺激她。我马上过去。大概需要四十分钟。”
“好,好!我等你!”
我用颤抖的声音说完,然后,挂断了电话。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死寂。
我脸上的那种激动、狂喜和哀求,在电话挂断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
我慢慢站起身,走到维生舱旁。
我看着里面那个依然在微微颤抖的女人,俯下身,嘴唇几乎贴到了冰冷的舱盖上。
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
“晚晚,听到了吗?”
“林医生……要来了。”
“你猜,他看到你这个样子,会是什么表情?”
“你猜,当他发现,你这个他眼中完美的‘病人’,已经成了一个会泄露秘密的‘叛徒’时,他会怎么做?”
“我很期待。”
“所以,别哭了。”
“把眼泪擦干,好好准备一下。”
“我们的第一个观众,马上就要入场了。”我没有去擦那滴泪。
就让它挂在舱盖内壁,像一颗凝固的琥珀,封存着她无声的表演。
这是最好的道具。
我走到控制台前,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速跳跃。我没有去动那些复杂的脑波图谱,林慎之自己会调阅。我只是将苏晚的心率和皮质醇水平的实时曲线图,放大,再放大,置于最显眼的那块全息屏幕上。
简单,直观,充满了戏剧性的冲击力。
做完这一切,我搬了张椅子,就坐在维生舱旁,静静等待。
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守护着即将显灵的神迹。
也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等待着猎物踏入陷阱。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房间里只有维生舱低沉的嗡鸣,和屏幕上那条绿色心率线偶尔的、微小的、却足以致命的跳动。
每一次跳动,都像在我的计划上,敲下一个确认的印章。
晚晚,你做得很好。
比我想象中,还要好。
你一定很恨我吧?把我拉进你用绝症和谎言构筑的深渊,却没想到,我也能在这片深渊里,为你量身定做一个舞台。
门铃响了。
像舞台开幕的铃声。
我脸上的冰冷瞬间融化,换上一副精心准备好的、混杂着惊恐与期盼的表情,踉跄着冲向门口。
“林医生!”
门开的瞬间,我用嘶哑的、颤抖的声音喊他。
林慎之穿着一身笔挺的白大褂,外面套着防尘风衣,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又冷静。他没有理会我夸张的表演,只是对我点了点头,目光已经越过我的肩膀,第一时间射向房间中央那个巨大的维生舱。
“情况怎么样?”他一边快步走进来,一边脱下风衣,动作干练得没有一丝多余。
“她……她还在动!”我跟在他身后,语气急切,像个语无伦次的孩子,“手指,还有眼泪!林医生,你快看!”
我指向维生舱。
林慎之的脚步在离维生舱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他没有立刻靠近,而是先审视着我放大在屏幕上的数据图。那根代表心率的绿线,正在他的注视下,又一次不规则地向上猛地一跳,然后缓缓回落。
他的瞳孔,肉眼可见地收缩了一下。
他终于走上前,弯下腰,隔着透明的舱盖,仔细观察苏晚。
他的视线从她微微蜷缩的手指,移动到她苍白脸颊上那道清晰的泪痕。
他没看我,也没再看数据。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苏晚那张“沉睡”的脸,仿佛要穿透她的皮肤,看清她大脑皮层下究竟发生了何种风暴。
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震惊,不解,狂喜,还有一丝……被冒犯的警惕。
“陈默,”他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奇异的兴奋,“把最近72小时的详细脑电波数据,全部投到主屏幕上。我要最原始的数据流,不要任何算法处理过的。”
来了。
他上钩了。
我立刻照做,巨大的数据流瀑布般倾泻在墙壁上。
而我,则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被“奇迹”吸引全部心神的背影,无声地笑了。
林医生,好好看吧。
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独一无二的潘多拉魔盒。
而打开它的钥匙,就藏在你最引以为傲的科学认知里。
林慎之的呼吸变得粗重。
他完全无视了我,像一块磁铁被吸附在屏幕前。金丝眼镜的镜片上,反射着瀑布般滚动的绿色数据流,那些复杂的波形图和数字在他眼中,仿佛是世间最迷人的诗篇。
“不对……不对……”他喃喃自语,手指在空气中神经质地划动,似乎在追踪某条稍纵即逝的数据轨迹,“Alpha波和Theta波的交叉频率……这种模式,教科书里根本没有记载。这不属于任何已知的意识恢复阶段。”
他猛地回头看我,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
“你到底做了什么?”他的声音不再冷静,充满了压抑不住的亢奋和一丝不容置疑的审问,“别跟我说什么破旧的舒缓仪!那种玩具不可能产生这种级别的神经信号共振!说实话!”
我被他突然爆发的气势吓得后退一步,身体微微发抖,这反应恰到好处。
“我……我不知道……”我抱着头,声音里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经过了精心的排练,“我只是想让她……感觉到我。我把我的脑波接入设备,做了一个……一个单向的信号投射……我想让她在梦里听到我的声音……”
我说的半真半假。
我确实把我的脑波接入了,但不是单向投射,而是作为总控台的权限钥匙。那些“奇迹般”的脑电波,不过是我根据苏晚过去的脑活动数据,编写的一段无限循环的复杂算法。
一段能让他这种顶级专家都信以为真的“生命乐章”。
而那致命的、不规则的心率跳动,则是这段算法里,我亲手埋下的“神来之笔”。它模拟的是人在深度睡眠中,因梦境情绪剧烈波动而产生的生理反应。
一个无法被唤醒的植物人,正在做一个无比真实的梦。
这本身就是医学上最大的悖论。
一个足以让任何野心家疯狂的诱饵。
林慎之死死盯着我,似乎想从我惊恐的表情里分辨出谎言的痕迹。
几秒钟后,他眼中的审视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高层次的“理解”。他大概自己脑补了全过程:一个悲伤过度的天才工程师,在绝望中胡乱操作,用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方式,意外打开了通往意识禁区的大门。
一个疯子创造的奇迹。
这比严谨的科学实验,更具传奇色彩,不是吗?
“疯子……你真是个疯子……”他低声说,语气里却听不出半分责备,反而充满了灼热的赞叹。他再次转向屏幕,目光变得贪婪,“但是一个创造了神迹的疯子。”
他彻底上钩了。
鱼线已经被他吞进肚子,冰冷的铁钩,即将刺穿他最骄傲的喉咙。
“陈默,听我说。”林慎之的语气变得严肃,他转过身,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口吻对我下达指令,“你立刻停止所有操作。你这种私自搭建的系统极不稳定,随时可能崩溃,对苏晚造成二次脑损伤。”
我立刻露出一副“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警惕表情,将身体挡在维生舱前。
“不!我不会让你把她从我身边带走!”我嘶吼着,像一头护崽的野兽,“你们医院早就判定她脑死亡了!是你们放弃了她!”
“我没有放弃她!”林慎之的声音也提高了几分,他往前走了一步,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正因为没有放弃,我才不能让你毁掉这唯一的希望!陈默,你看着我!”
他扶住我的肩膀,强迫我与他对视。
“你无意中发现的东西,可能改变整个神经科学领域。但你守着它,只会把它变成一场灾难。把它交给我,交到我的实验室。我们有全世界最顶尖的设备,有最严密的安保系统,有最专业的团队。我可以保证,这不仅是为了苏晚好,也是为了全人类好。”
他开始给我画大饼了。
为了苏晚,为了全人类。
多么冠冕堂皇。我几乎要笑出声来。
我看到的,只有他镜片后那双眼睛里燃烧的、不加掩饰的野心和占有欲。他想要这个“奇迹”,想把它据为己有,刻上他林慎之的名字。
“我凭什么相信你?”我挣脱他的手,声音颤抖,但态度坚决,“我怎么知道你不会把晚晚当成你的实验品?”
“因为只有我能救她!”林慎之斩钉截铁地说,“也只有你能提供打开这扇门的‘钥匙’。我们需要合作,陈默。把她转移到我的实验室,你将拥有最高级别的访问权限,可以24小时陪着她,参与我们所有的研究。我以我作为医生的声誉起誓。”
医生的声誉?
我差点吐出来。
但我知道,表演该落幕了。再僵持下去,就会显得刻意。
我脸上的“挣扎”和“痛苦”持续了将近一分钟,最后,我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瘫坐在椅子上。
“我……要看着她,每一分,每一秒。”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提出了我的条件。
“当然。”林慎之立刻答应,脸上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
他以为他赢了。
他转身走到一旁,背对着我,拨通了一个通讯。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我超强的听力,还是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
“……对,目标状态改变……超出预料……”
“……立即启动‘潘多拉’最高保密协议……对,就是那个‘潘多拉’……”
“……源头情绪很不稳定,但容易控制……把‘清道夫’小组叫醒,让他们在实验室外围待命,以防万一。”
潘多拉?清道夫?
我的心脏猛地一沉。
我原本以为,这只是一场针对他个人的复仇。现在看来,林慎之的背后,似乎还藏着一个更庞大的组织,一个更黑暗的秘密。
我的计划,仿佛撞上了一座看不见的冰山。
冰山一角之下,是足以将我碾碎的恐怖存在。
恐惧感像藤蔓一样爬上我的脊椎。
但随即,一种更加病态的兴奋感取代了恐惧。
更好。
这样才更有趣,不是吗?
把你们所有人都拉进来,拉进我为苏晚,也为你们准备的这个盛大舞台。
我看着林慎之挂断通讯后,那副意气风发的背影,藏在阴影里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个冰冷的、真实的弧度。
来吧。
我等你们。
新港市最顶尖的私立医院“赛博生命”,坐落在城市之巅。它的主楼像一根刺破云层的巨大银针,充满了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苏晚的维生舱被安置在林慎之专属的顶层实验室里。
这里与其说是实验室,不如说是一个白色的神殿。四周是单向的落地玻璃,可以俯瞰整座城市的霓虹。空气里弥漫着恒温系统送出的、带着一丝消毒水味道的冷风。
无数精密的、我只在顶级期刊上见过的仪器,像忠诚的卫兵,环绕在维生告身旁。
林慎之的团队接管了一切。
他们穿着印有“潘多拉”字样的白色制服,动作高效、精准,但彼此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像一群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我被“恩准”了一个观察位。
一张椅子,一个可以调取部分公开数据的副屏幕,仅此而已。
我像一个被缴械的国王,看着篡位者坐上我的王座,摆弄我的“传国玉玺”。
而我,只是安静地坐着,扮演着我那个悲伤、偏执、又对未来抱有一丝可怜希望的角色。
林慎之亲自上阵,他换上无菌服,戴上特制的传感手套,开始小心翼翼地用他的设备对接我那些“粗制滥造”的线路。
每一步,他都会回头看我一眼,用眼神询问。
而我,则会适时地给出一些关键的、却又模棱两可的“提示”。
“这个……这个芯片是我从黑市买的,卖家说可以放大潜意识信号……但我不知道具体参数……”
“这个回路……我好像改动过,为了让信号……更‘温暖’一点……”
我在他精密的科学大厦里,埋下一颗又一颗错误的基石。他越是努力分析,就越会偏离真相,最终得出一个他自己都深信不疑的、错误的结论。
他正在用他自己的权威,为我的谎言背书。
“太不可思议了……”一个年轻的研究员看着主屏幕上平稳运行的数据,忍不住低声惊叹,“这种混乱的、毫无逻辑的搭建方式,居然能产生如此和谐的共振……这简直是……玄学……”
林慎之瞪了他一眼,那人立刻闭上了嘴。
但“玄学”这个词,却像一颗种子,落在了实验室所有人的心里。
两天过去了。
林慎之和他的团队不眠不休。他们记录了海量的数据,召开了数次秘密的线上会议。我能感觉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以这个实验室为中心,悄然张开。
他们都相信,自己正站在改变人类历史的门槛上。
而我,则利用这两天的时间,默默观察着一切。
观察那些研究员胸牌上小到几乎看不见的编号。
观察他们交接班时,那种军人般精准的时间和流程。
也观察着林慎之。
他完全沉浸在科学的狂喜里,但手腕上那个黑色的、造型独特的智能手环,却一次又一次地刺痛我的眼睛。
那场大火的监控录像,被消防系统和物业的日志覆盖了。但我用了一个星期,从被反复擦写的硬盘底层,还原出了几帧极其模糊的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