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转过头,看着维生舱里那个瑟瑟发抖的轮廓。

晚晚,你看。

这个世界,比你想象的,要危险得多。

你用那种天真的、决绝的方式,想要逃离你的命运。

结果,却一头扎进了另一个更深的,由无数谎言和阴谋交织成的罗网里。

而现在,这张网的掌控权,到了我的手上。

我的视线,从维生RING舱,缓缓移到了那台名为“彼岸”的服务器上。

冰冷的金属机箱,在幽暗的灯光下,泛着一层冷光。

这里面,储存着苏晚的秘密。

储存着她的恐惧,她的绝望,她的罪证。

但现在看来,这些,还远远不够。

我需要的,是更多的真相。

我要把这张网上所有的人,林医生,张显宗,还有那些可能隐藏在更深处的鬼魅,全都一个个地,揪出来。

让他们,陪着苏晚,一起玩这场游戏。

谁也别想跑。

我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一下,又一下。

像是在计算着什么。

良久。

我拿起手机,熟练地调出了一个号码。

林慎之。

苏晚的主治医生,新港市最顶尖的神经科学家。

那个在张伯口中,行为诡异的男人。

那个在我心里,已经被打上“头号嫌疑人”标签的男人。

电话接通得很快。

“陈默?”林医生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静,带着一种公式化的职业性关切,“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是苏晚的身体数据有异常?”

“不,恰恰相反。”

我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几乎要破音的激动。

我甚至让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剧烈的奔跑。

“林医生……她有反应了!苏晚她……她有反应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我能想象得到,林慎之此刻的表情。

一定是皱着眉,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不解。

“陈默,你冷静一点。”他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安抚,但更多的是不容置喙的专业判断,“这不可能。根据我们的监测,她的脑干功能已经降到了最低阈值,不可能产生任何有意义的意识反应。”

“我没有疯!”我对着话筒低吼,把一个濒临崩溃的丈夫,演绎得淋漓尽致,“我刚才在跟她说话,我求她,求她不要丢下我……然后,我看到……我看到她流眼泪了!林医生,她真的流眼泪了!她的手指,也动了一下!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说的是事实。

只不过,我隐去了最关键的部分。

我没有告诉他,她的眼泪,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恐惧。

我也没有告诉他,我说的不是情话,而是审判。

“眼泪?”林医生的语气里,终于出现了一丝动摇,“还有手指……你确定吗?可能是无意识的肌肉痉挛,或者泪腺的应激分泌……”

“我确定!”我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我拿我的一切发誓!林医生,我知道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它真的发生了!这是一个奇迹,对不对?这是一个奇迹!”

我把“奇迹”两个字,咬得极重。

像一颗重磅炸弹,投向他固若金汤的科学认知。

也像一把钩子,勾起他作为顶尖科学家的,那种对未知现象的探索欲和控制欲。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能听到他那边,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还有键盘轻微的敲击声。他应该是在立刻调阅苏晚的实时生命体征数据。

“……她的心率和皮质醇水平,确实有非常规的瞬时波动。”他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掩饰不住的震惊和……困惑。

“数据不会骗人,对不对?”我乘胜追击,声音里充满了哀求和希冀,“林医生,我求求你,你快过来一趟吧!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有点害怕……我怕这只是昙花一现。我需要你,我需要你的专业判断。你来看看她,好吗?也许……也许你能发现什么。”

我向他发出了邀请。

一个真诚的,迫切的,毫无防备的邀请。

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在向屠夫求助。

林慎之没有理由拒绝。

一个植物人病人出现了科学无法解释的“苏醒”迹象,对于他这样的神经科学家来说,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完美研究样本。

更何况,如果他对那场“意外”真的心怀鬼胎。

他就更需要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来确认情况,来控制局面。

来确保,这个他眼中的“奇迹”,不会变成揭穿他自己的“证据”。

“……好。”

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和凝重。

“你别乱动,不要再刺激她。我马上过去。大概需要四十分钟。”

“好,好!我等你!”

我用颤抖的声音说完,然后,挂断了电话。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死寂。

我脸上的那种激动、狂喜和哀求,在电话挂断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

我慢慢站起身,走到维生舱旁。

我看着里面那个依然在微微颤抖的女人,俯下身,嘴唇几乎贴到了冰冷的舱盖上。

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

“晚晚,听到了吗?”

“林医生……要来了。”

“你猜,他看到你这个样子,会是什么表情?”

“你猜,当他发现,你这个他眼中完美的‘病人’,已经成了一个会泄露秘密的‘叛徒’时,他会怎么做?”

“我很期待。”

“所以,别哭了。”

“把眼泪擦干,好好准备一下。”

“我们的第一个观众,马上就要入场了。”我没有去擦那滴泪。

就让它挂在舱盖内壁,像一颗凝固的琥珀,封存着她无声的表演。

这是最好的道具。

我走到控制台前,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速跳跃。我没有去动那些复杂的脑波图谱,林慎之自己会调阅。我只是将苏晚的心率和皮质醇水平的实时曲线图,放大,再放大,置于最显眼的那块全息屏幕上。

简单,直观,充满了戏剧性的冲击力。

做完这一切,我搬了张椅子,就坐在维生舱旁,静静等待。

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守护着即将显灵的神迹。

也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等待着猎物踏入陷阱。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房间里只有维生舱低沉的嗡鸣,和屏幕上那条绿色心率线偶尔的、微小的、却足以致命的跳动。

每一次跳动,都像在我的计划上,敲下一个确认的印章。

晚晚,你做得很好。

比我想象中,还要好。

你一定很恨我吧?把我拉进你用绝症和谎言构筑的深渊,却没想到,我也能在这片深渊里,为你量身定做一个舞台。

门铃响了。

像舞台开幕的铃声。

我脸上的冰冷瞬间融化,换上一副精心准备好的、混杂着惊恐与期盼的表情,踉跄着冲向门口。

“林医生!”

门开的瞬间,我用嘶哑的、颤抖的声音喊他。

林慎之穿着一身笔挺的白大褂,外面套着防尘风衣,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又冷静。他没有理会我夸张的表演,只是对我点了点头,目光已经越过我的肩膀,第一时间射向房间中央那个巨大的维生舱。

“情况怎么样?”他一边快步走进来,一边脱下风衣,动作干练得没有一丝多余。

“她……她还在动!”我跟在他身后,语气急切,像个语无伦次的孩子,“手指,还有眼泪!林医生,你快看!”

我指向维生舱。

林慎之的脚步在离维生舱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他没有立刻靠近,而是先审视着我放大在屏幕上的数据图。那根代表心率的绿线,正在他的注视下,又一次不规则地向上猛地一跳,然后缓缓回落。

他的瞳孔,肉眼可见地收缩了一下。

他终于走上前,弯下腰,隔着透明的舱盖,仔细观察苏晚。

他的视线从她微微蜷缩的手指,移动到她苍白脸颊上那道清晰的泪痕。

他没看我,也没再看数据。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苏晚那张“沉睡”的脸,仿佛要穿透她的皮肤,看清她大脑皮层下究竟发生了何种风暴。

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震惊,不解,狂喜,还有一丝……被冒犯的警惕。

“陈默,”他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奇异的兴奋,“把最近72小时的详细脑电波数据,全部投到主屏幕上。我要最原始的数据流,不要任何算法处理过的。”

来了。

他上钩了。

我立刻照做,巨大的数据流瀑布般倾泻在墙壁上。

而我,则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被“奇迹”吸引全部心神的背影,无声地笑了。

林医生,好好看吧。

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独一无二的潘多拉魔盒。

而打开它的钥匙,就藏在你最引以为傲的科学认知里。

林慎之的呼吸变得粗重。

他完全无视了我,像一块磁铁被吸附在屏幕前。金丝眼镜的镜片上,反射着瀑布般滚动的绿色数据流,那些复杂的波形图和数字在他眼中,仿佛是世间最迷人的诗篇。

“不对……不对……”他喃喃自语,手指在空气中神经质地划动,似乎在追踪某条稍纵即逝的数据轨迹,“Alpha波和Theta波的交叉频率……这种模式,教科书里根本没有记载。这不属于任何已知的意识恢复阶段。”

他猛地回头看我,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

“你到底做了什么?”他的声音不再冷静,充满了压抑不住的亢奋和一丝不容置疑的审问,“别跟我说什么破旧的舒缓仪!那种玩具不可能产生这种级别的神经信号共振!说实话!”

我被他突然爆发的气势吓得后退一步,身体微微发抖,这反应恰到好处。

“我……我不知道……”我抱着头,声音里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经过了精心的排练,“我只是想让她……感觉到我。我把我的脑波接入设备,做了一个……一个单向的信号投射……我想让她在梦里听到我的声音……”

我说的半真半假。

我确实把我的脑波接入了,但不是单向投射,而是作为总控台的权限钥匙。那些“奇迹般”的脑电波,不过是我根据苏晚过去的脑活动数据,编写的一段无限循环的复杂算法。

一段能让他这种顶级专家都信以为真的“生命乐章”。

而那致命的、不规则的心率跳动,则是这段算法里,我亲手埋下的“神来之笔”。它模拟的是人在深度睡眠中,因梦境情绪剧烈波动而产生的生理反应。

一个无法被唤醒的植物人,正在做一个无比真实的梦。

这本身就是医学上最大的悖论。

一个足以让任何野心家疯狂的诱饵。

林慎之死死盯着我,似乎想从我惊恐的表情里分辨出谎言的痕迹。

几秒钟后,他眼中的审视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高层次的“理解”。他大概自己脑补了全过程:一个悲伤过度的天才工程师,在绝望中胡乱操作,用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方式,意外打开了通往意识禁区的大门。

一个疯子创造的奇迹。

这比严谨的科学实验,更具传奇色彩,不是吗?

“疯子……你真是个疯子……”他低声说,语气里却听不出半分责备,反而充满了灼热的赞叹。他再次转向屏幕,目光变得贪婪,“但是一个创造了神迹的疯子。”

他彻底上钩了。

鱼线已经被他吞进肚子,冰冷的铁钩,即将刺穿他最骄傲的喉咙。

“陈默,听我说。”林慎之的语气变得严肃,他转过身,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口吻对我下达指令,“你立刻停止所有操作。你这种私自搭建的系统极不稳定,随时可能崩溃,对苏晚造成二次脑损伤。”

我立刻露出一副“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警惕表情,将身体挡在维生舱前。

“不!我不会让你把她从我身边带走!”我嘶吼着,像一头护崽的野兽,“你们医院早就判定她脑死亡了!是你们放弃了她!”

“我没有放弃她!”林慎之的声音也提高了几分,他往前走了一步,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正因为没有放弃,我才不能让你毁掉这唯一的希望!陈默,你看着我!”

他扶住我的肩膀,强迫我与他对视。

“你无意中发现的东西,可能改变整个神经科学领域。但你守着它,只会把它变成一场灾难。把它交给我,交到我的实验室。我们有全世界最顶尖的设备,有最严密的安保系统,有最专业的团队。我可以保证,这不仅是为了苏晚好,也是为了全人类好。”

他开始给我画大饼了。

为了苏晚,为了全人类。

多么冠冕堂皇。我几乎要笑出声来。

我看到的,只有他镜片后那双眼睛里燃烧的、不加掩饰的野心和占有欲。他想要这个“奇迹”,想把它据为己有,刻上他林慎之的名字。

“我凭什么相信你?”我挣脱他的手,声音颤抖,但态度坚决,“我怎么知道你不会把晚晚当成你的实验品?”

“因为只有我能救她!”林慎之斩钉截铁地说,“也只有你能提供打开这扇门的‘钥匙’。我们需要合作,陈默。把她转移到我的实验室,你将拥有最高级别的访问权限,可以24小时陪着她,参与我们所有的研究。我以我作为医生的声誉起誓。”

医生的声誉?

我差点吐出来。

但我知道,表演该落幕了。再僵持下去,就会显得刻意。

我脸上的“挣扎”和“痛苦”持续了将近一分钟,最后,我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瘫坐在椅子上。

“我……要看着她,每一分,每一秒。”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提出了我的条件。

“当然。”林慎之立刻答应,脸上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

他以为他赢了。

他转身走到一旁,背对着我,拨通了一个通讯。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我超强的听力,还是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

“……对,目标状态改变……超出预料……”

“……立即启动‘潘多拉’最高保密协议……对,就是那个‘潘多拉’……”

“……源头情绪很不稳定,但容易控制……把‘清道夫’小组叫醒,让他们在实验室外围待命,以防万一。”

潘多拉?清道夫?

我的心脏猛地一沉。

我原本以为,这只是一场针对他个人的复仇。现在看来,林慎之的背后,似乎还藏着一个更庞大的组织,一个更黑暗的秘密。

我的计划,仿佛撞上了一座看不见的冰山。

冰山一角之下,是足以将我碾碎的恐怖存在。

恐惧感像藤蔓一样爬上我的脊椎。

但随即,一种更加病态的兴奋感取代了恐惧。

更好。

这样才更有趣,不是吗?

把你们所有人都拉进来,拉进我为苏晚,也为你们准备的这个盛大舞台。

我看着林慎之挂断通讯后,那副意气风发的背影,藏在阴影里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个冰冷的、真实的弧度。

来吧。

我等你们。

新港市最顶尖的私立医院“赛博生命”,坐落在城市之巅。它的主楼像一根刺破云层的巨大银针,充满了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苏晚的维生舱被安置在林慎之专属的顶层实验室里。

这里与其说是实验室,不如说是一个白色的神殿。四周是单向的落地玻璃,可以俯瞰整座城市的霓虹。空气里弥漫着恒温系统送出的、带着一丝消毒水味道的冷风。

无数精密的、我只在顶级期刊上见过的仪器,像忠诚的卫兵,环绕在维生告身旁。

林慎之的团队接管了一切。

他们穿着印有“潘多拉”字样的白色制服,动作高效、精准,但彼此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像一群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我被“恩准”了一个观察位。

一张椅子,一个可以调取部分公开数据的副屏幕,仅此而已。

我像一个被缴械的国王,看着篡位者坐上我的王座,摆弄我的“传国玉玺”。

而我,只是安静地坐着,扮演着我那个悲伤、偏执、又对未来抱有一丝可怜希望的角色。

林慎之亲自上阵,他换上无菌服,戴上特制的传感手套,开始小心翼翼地用他的设备对接我那些“粗制滥造”的线路。

每一步,他都会回头看我一眼,用眼神询问。

而我,则会适时地给出一些关键的、却又模棱两可的“提示”。

“这个……这个芯片是我从黑市买的,卖家说可以放大潜意识信号……但我不知道具体参数……”

“这个回路……我好像改动过,为了让信号……更‘温暖’一点……”

我在他精密的科学大厦里,埋下一颗又一颗错误的基石。他越是努力分析,就越会偏离真相,最终得出一个他自己都深信不疑的、错误的结论。

他正在用他自己的权威,为我的谎言背书。

“太不可思议了……”一个年轻的研究员看着主屏幕上平稳运行的数据,忍不住低声惊叹,“这种混乱的、毫无逻辑的搭建方式,居然能产生如此和谐的共振……这简直是……玄学……”

林慎之瞪了他一眼,那人立刻闭上了嘴。

但“玄学”这个词,却像一颗种子,落在了实验室所有人的心里。

两天过去了。

林慎之和他的团队不眠不休。他们记录了海量的数据,召开了数次秘密的线上会议。我能感觉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以这个实验室为中心,悄然张开。

他们都相信,自己正站在改变人类历史的门槛上。

而我,则利用这两天的时间,默默观察着一切。

观察那些研究员胸牌上小到几乎看不见的编号。

观察他们交接班时,那种军人般精准的时间和流程。

也观察着林慎之。

他完全沉浸在科学的狂喜里,但手腕上那个黑色的、造型独特的智能手环,却一次又一次地刺痛我的眼睛。

那场大火的监控录像,被消防系统和物业的日志覆盖了。但我用了一个星期,从被反复擦写的硬盘底层,还原出了几帧极其模糊的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