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护病房的灯光被调得很柔和,是那种模拟晨曦的暖白色。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昂贵营养液特有的、几乎闻不到的清新剂味道。一切都是崭新的,无菌的,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完美”感。
苏晚躺在病床上,身体被柔软的支撑垫小心地包裹着,像一件易碎的瓷器。她睁着眼睛,瞳孔涣散地望着天花板,仿佛视线能穿透那些光滑的合成材料,看到另一个虚无的世界。林医生之前给她注射了肌肉松弛剂和神经稳定剂,以缓解她“苏醒”初期因长期卧床可能引发的痉挛和过度刺激。这让她连转动眼球都显得异常艰难。
她的身体,成了一个更精致的囚笼。
陈默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块温热的湿毛巾,正极其温柔地、一点一点地擦拭着她的脸颊、脖颈。他的动作专注而虔诚,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看,晚晚,”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能溺死人的温柔,“这里的阳光多好。以前那个工作室太阴冷了,不适合你恢复。”
毛巾轻柔地拂过她的下颌线,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苏晚的眼珠极其缓慢地向下转动了一毫米,终于聚焦在他脸上。那张她深爱的、此刻却让她灵魂都在尖叫的脸上,只有浓得化不开的深情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的玩味。
“别担心,林医生说了,这只是暂时的。”他用毛巾轻轻点了点她干燥的嘴唇,“声带需要时间恢复,肌肉也需要重新学习控制。我们有的是时间。”
“时间”两个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
苏晚的胸腔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喉间发出“嗬……”的抽气声,却无法凝聚成任何有意义的音节。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海水,再次淹没她的意识。她拼命想闭上眼,想逃避他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但松弛剂的药效让她的眼睑沉重无比,只能徒劳地微微颤动。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林医生带着一个护士走了进来,脸上洋溢着科学发现的巨大喜悦。他手里拿着一个轻薄的数据板。
“陈默!好消息!”林医生的声音因为兴奋而拔高,“苏晚的初步神经反射评估结果出来了!简直是……超乎想象的好!她的基础脑功能恢复速度远超预期,尤其是高级认知区域,非常活跃!这绝对是意识深度连接后奇迹般复苏的铁证!”他快步走到病床边,看着苏晚,眼神炽热得像在看一件稀世珍宝,“苏小姐,你能听到我说话吗?能理解我的话吗?如果能,试着眨两下眼睛?”
苏晚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她不敢眨眼。她不敢做出任何回应。她害怕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会成为陈默进一步折磨她的借口,或者让林医生更加确信这场“奇迹”的真实性。
病房里陷入短暂的沉默。林医生脸上的兴奋稍稍冷却,带上了一丝专业的审视:“意识恢复初期对外界指令反应迟缓是正常的,可能是信息处理通道尚未完全畅通……”他自我解释道。
“晚晚只是累了,林医生。”陈默适时地开口,他放下毛巾,无比自然地握住了苏晚那只放在被子外、被松弛剂控制得无法动弹的手。他的掌心温暖干燥,包裹着她冰凉僵硬的手指,力道温柔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桎梏。“她刚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旅行’,需要好好休息,慢慢适应。”他侧过头,对苏晚露出一个极其宠溺的笑容,“对吗,晚晚?我们不急。”
他的拇指,状似无意地、缓慢地摩挲着她的手背内侧。那个地方,皮肤细腻敏感。而他的指甲,恰到好处地压在她之前被掐过、隐隐作痛的部位,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研磨般的力道。
苏晚的呼吸猛地一窒,瞳孔瞬间收缩。一股尖锐的痛楚混合着更深的恐惧电流般窜过她的神经。她想尖叫,想抽回手,想逃离这温柔的酷刑!但她的身体背叛了她,肌肉松弛剂让她连指尖都无法蜷缩,只能像一个真正的植物人一样,被动承受。
她的身体无法动弹,但监测仪器却忠实地捕捉到了她内心的风暴。连接在她太阳穴和胸口的传感器发出轻微的提示音,屏幕上代表心率和脑电活动的曲线陡然出现几个剧烈的尖峰!
“看!有反应了!”林医生立刻被仪器吸引,激动地指着屏幕,“强烈的自主神经反应!说明她的意识正在努力接收和处理外界刺激!这是非常好的信号!陈默,你的陪伴和爱抚对她非常重要!继续!继续和她说话,保持这种良性的刺激!”
林医生完全误解了这剧烈反应背后的含义。他欣喜若狂地记录着数据,仿佛在见证神迹的诞生。
陈默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满足。他微微俯身,凑近苏晚的耳边,嘴唇几乎要贴上她的耳廓,用只有她能听到的、气息般的声音低语:
“听到了吗?晚晚?林医生说,我的‘爱’对你很重要。”
“你看,连仪器都在证明,你很‘享受’。”
“别急,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爱’,要慢慢分享。”
他的气息喷在她的耳际,如同毒蛇的信子。而那只握着她的手,拇指的力道又加重了一分,指甲几乎要嵌入皮肤。
苏晚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顺着眼角无声地滑落,浸湿了鬓边的发丝和洁白的枕套。这一次,不是因为悲伤,而是纯粹的、无法言说的痛苦和绝望。
“哦,怎么哭了?”陈默立刻直起身,脸上换上恰到好处的担忧和心疼。他抽出纸巾,极其轻柔地擦拭她的泪水,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擦拭最珍贵的露珠。“是太高兴了吗?还是哪里不舒服?”他抬起头,询问地看向林医生,“林医生,她流泪了,这……”
“正常!非常正常!”林医生笃定地说,“这是情感功能恢复的表现!说明她能感受到外界,尤其是感受到你的存在和情感!流泪是释放,是好事!继续保持!陈默,你做得太好了!”
林医生一边记录,一边对护士交代:“记录,病人苏醒后出现显著情绪反应,表现为流泪,伴随强烈自主神经活动。初步判断情感通路开始重建。治疗方案不变,加强温和刺激和情感支持。”他转向陈默,眼神充满鼓励,“陈默,你是她最好的药。接下来的日子,你多陪她说话,回忆美好的往事,给她读她喜欢的书……这些都能加速她的认知和语言功能恢复。”
“美好的……往事?”陈默重复着这个词,目光重新落回苏晚脸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嘲讽。他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当然。我和晚晚,有很多很多美好的回忆。我会一点一点,慢慢讲给她听。让她重新……记起来。”
苏晚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知道,他所谓的“美好回忆”,每一帧都可能被他扭曲成插向她心脏的利刃。
林医生和护士又观察了一会儿,记录下数据,才满意地离开,去准备下一步的康复计划。病房里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
死寂。
只有监测仪器规律的“嘀嗒”声,和苏晚压抑不住的、细微的抽泣声。
陈默脸上的温柔瞬间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意。他松开握着她的手,那只手无力地垂落在床边,手背上赫然留下几个浅浅的、月牙形的红痕。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是新港市永恒不变的钢铁丛林和阴郁天空。巨大的全息广告牌闪烁着刺眼的光芒,一个虚拟偶像正用甜腻的嗓音推销着最新的神经娱乐芯片。
“看,晚晚,”他没有回头,声音平静无波,“外面的世界,和你‘睡着’的时候,没什么两样。一样冰冷,一样虚假。”
他转过身,倚靠在窗台上,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刺向病床上无法动弹的女人。
“刚才林医生的话,你都听到了。他让我给你讲‘美好的往事’。”他嘴角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你说,我该从哪里讲起呢?”
他踱步走回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是讲你拿到美院最高奖学金那天,你抱着我转圈,说我们要一起画遍世界的风景?”
“还是讲你第一次告诉我,你怀孕了,我们相拥而泣,给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想了一整夜的名字?”
“或者……” 他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刻骨的寒意,“讲一讲那个美妙的‘意外’发生的前夜?你坐在画板前,画着那幅悬崖边的画……心里,在想着怎么‘爱’我,怎么用一场大火,把自己变成一个完美的‘睡美人’,好让我这个‘王子’永远被困在你的童话里?”
苏晚的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尽管有松弛剂的压制,那恐惧的本能依旧让她像风中落叶。监测仪器再次发出尖锐的警报,心率飙升至危险区间!
陈默却视若无睹,甚至带着一种欣赏的表情看着那疯狂跳动的曲线。
“嘘……别激动,晚晚。”他伸出手指,冰凉的指尖轻轻点在她的唇上,阻止了她喉咙里那破碎的呜咽。“林医生说了,情绪波动太大对你恢复不好。我们要……循序渐进。”
他直起身,走到病房配备的智能终端前,调出了电子书库。修长的手指在虚拟屏幕上滑动,很快,一本封面色彩鲜艳的童书封面被投射出来。
“啊,找到了。”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温和,甚至带上了一丝怀念的笑意,“《小王子》。你以前总说,等孩子出生了,要每晚给他读这个故事。你说,每个孩子心里都住着一个小王子。”
他拿着那个轻薄的数据板,重新坐回床边的椅子,姿态放松,像一个准备给孩子讲睡前故事的父亲。
“今天,我先替我们的‘小王子’读给你听,好不好?”他翻开电子书,清朗的嗓音在寂静的病房里响起:
“‘所有的大人最初都是孩子,虽然很少有人记得……’”
他的声音温柔动听,充满了感情。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蜜糖的毒药。
苏晚死死地睁着眼睛,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空洞的绝望。那温柔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却比任何诅咒都更恶毒。她仿佛看到那个被她亲手扼杀在计划里的孩子,那个连名字都没来得及取的孩子,正站在一片虚无的悬崖边,用纯净而无辜的眼睛望着她。
而陈默,这个她深爱又背叛的男人,正用最残酷的方式,将这把名为“孩子”的盐,一遍又一遍地揉进她灵魂深处那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里。
“‘如果你驯服了我,我们就会彼此需要。对我来说,你就是我的世界里独一无二的了;我对你来说,也是你的世界里独一无二的了……’”
陈默读着书中小狐狸的话,目光却牢牢锁在苏晚的脸上,捕捉着她每一丝细微的痛苦挣扎。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监测仪上的数字在危险的边缘徘徊。生理性的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不是因为感动,而是精神濒临崩溃的征兆。
“‘……你要永远为你驯服的东西负责……’”
读到这里,陈默的声音微微一顿,他抬起头,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直直刺入苏晚空洞的眼底。
“晚晚,你听到了吗?”他的声音轻柔得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带着致命的寒意,“‘你要永远为你驯服的东西负责’。”
“你驯服了我。用你的爱,用你的谎言,用你的牺牲。”
“所以,我回来了。”
“我会负责到底。”
“用我的余生,负责让你……永远记住这份‘独一无二’。”
他合上电子书,数据板的光映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沉入极致的黑暗。
病房里,只剩下苏晚破碎的、如同溺水般的喘息声,和仪器冰冷而固执的“嘀嗒”声。她像一个被钉在标本架上的蝴蝶,美丽而脆弱,在名为“爱”的毒液中,清醒地感受着每一寸生命的流逝。
陈默伸出手,再次握住了她冰凉的手。这一次,他的动作不再带有任何折磨的力道,只是单纯的握着,如同握着一件易碎的藏品。
“睡吧,晚晚。”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疲惫,“今天的‘故事’就到这里。以后,我们还有很多很多时间。”
“慢慢来。”
“我们……来日方长。”
他俯下身,如同过去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如羽毛的吻。
这个吻,没有温度,只有深入骨髓的寒冷。
苏晚的身体在他触碰的瞬间僵硬如铁。然后,在巨大的精神冲击和药物的双重作用下,她的意识终于不堪重负,如同断线的风筝,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监测仪器上的心率曲线缓缓回落,趋于平稳,却带着一种死气沉沉的规律。
陈默直起身,看着屏幕上那代表她“平静”睡眠的波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新港市永不熄灭的霓虹。
雨又开始下了,冰冷的雨滴敲打着强化玻璃,蜿蜒流下,像这座城市无声的泪。
游戏,才刚刚进入第一幕。他精心打造的囚笼,已经落锁。而他的囚徒,才刚刚开始品尝这份由谎言酿造的、名为“永恒”的苦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