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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陵是被那阵灼痛烫醒的。
胸口的烙印,活了一样,隔着薄薄的衬衣料子,烧灼着皮肉。他睁开眼,天花板上是一圈一圈漫开的霉渍,像旧地图上无人问津的国土。屋子里有股铁锈和尘土混在一起的气味,是这废弃城区的气味,也是他自己的气味。
他撑着身子坐起来,动作很慢,骨头像生了锈的零件,发出轻微的抱怨。墙角那面缺了一块的镜子,蒙着灰,却也尽职地映出他的人影。镜子里的人,半边身子还是他自己的颜色,另外半边,却是一种冰冷的青灰色,从胸口那朵霜花烙印处蔓延开来,像是上好的宣纸上晕开的一滴陈墨。生命力就是这样流走的,无声无息,只留下难看的痕迹。
门外,靴子踏过碎石地的声音停住了。不止一双。
他体内的那个“她”也醒了,在他脑子里尖锐地哭着,笑着,叫嚣着要出去,要吞噬掉外面那些新鲜的活气。霜华,他的霜华。他曾以为签下那道血色契约,是留住她的一线生机,如今看来,不过是两个人绑在一起,沉得更快些罢了。
夜陵用手死死按住胸口,喉咙里一阵干渴。
门板不堪重负地呻吟了一声,然后整个地向内塌了进来。木屑和灰尘在门口那点微光里乱舞。先进来的是三道影子,穿着统一的深色制服,动作干净利落,像外科医生解剖尸体,没有多余的感情。
最后走进来的是苍玄。她穿着同样的制服,只是领口更高些,将下颌的线条衬得愈发冷硬。她的眼神扫过这间破败的屋子,像是在估量一件旧家具的残值,最后才落到夜陵身上。
“契约到期了。”她说,声音平直,像尺子划过玻璃。
夜陵没有答话。他只是扶着墙,慢慢站直了身体。地板上的一块碎玻璃,映出他青灰色的半张脸。他想,至少在霜华面前,不能这样倒下去。
他动了。
不是冲向门口,而是撞向侧面那堵早已被雨水泡得松软的墙壁。墙土簌簌落下,破开一个洞。他矮身钻了出去。外面是更深的黑暗,是废弃工厂里蛛网般的廊道。
“追。”苍玄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廊道里,风灌进来,带着腐烂的气味。夜陵的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胸口的烙印,像是有炭火在肺里烧。他熟悉这里,每一处松动的楼梯,每一扇关不上的铁门,都是他的棋子。他引着他们绕圈子,像个狡猾却又走投无路的耗子。
一截钢筋从头顶的黑暗中毫无预兆地落下,擦着他的头皮钉进地里。夜陵就地一滚,躲开了。苍玄站在廊道的另一头,手里拿着一把造型奇特的弩,弩箭上泛着幽蓝的光。
她并不急着追赶,只是远远地跟着,像个有耐心的猎人,欣赏着猎物最后的挣扎。
夜陵从一个生锈的通风管道滑下,落在一楼的废料堆里。他刚要起身,左肩一阵锐痛。他低头,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扎在那里,针尾的蓝色迅速在他皮肤上晕开,像一朵小小的、正在盛开的毒花。
是追踪的伤口。他逃不掉了。
他咬着牙,把针拔了出来,带出一串血珠。他跑进雨里,冬日的雨水冰冷,打在脸上,让他暂时清醒了些。
雨水冲刷着城市的污垢,也冲刷着他身上那点可怜的活气。他拐进一条更深的巷子,背靠着湿冷的墙壁滑坐下去。血从嘴角涌出来,带着内脏的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