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刚压上豹房的檐角,林飞便从工坊深处走出来,袖口沾着铜屑,指尖还残留着齿轮咬合的触感。他没回寝殿,反倒折身进了偏厅,那里已摆好了宴席,却还未上人。张永候在门边,见他进来,低声道:“刘健、谢迁都到了,李东阳推说头痛,但派了儿子来代席。”
林飞点头,顺手从案上抓了颗青梅扔进嘴里,酸得他眯了下眼。“头痛?怕是怕得发抖吧。”他吐出核,“咱们今夜不谈军情,不议边事,就跳舞。”
张永没笑,只道:“老臣们听说有‘仙人献乐’,个个绷着脸,像是来上香的。”
“那就让他们好好拜一拜。”林飞咧嘴,“拜的不是神,是人手造出来的东西。”
半个时辰后,豹房主殿灯火通明。殿中设双层席位,文官居左,内宦居右,中间空出一片方台,铺着西域进贡的红绒毯。酒过三巡,果盘撤下,林飞忽然起身,拍了三下巴掌。
鼓声未起,乐工未动,台角却缓缓滑出一座铜台,台上立着一人——高不过五尺,通体青铜铸就,关节处嵌着细轴,面庞无五官,只有一道平滑的弧线,像是被月光削平的山脊。
全场静了两息。
“这……是何物?”刘健声音发紧,手里的酒杯微微晃。
林飞笑道:“待会它要跳一支胡旋舞,诸位不妨猜猜,它能转几圈不倒。”
话音落,铜人背后机括轻响,四肢忽然一震,右臂抬起,左足点地,竟真的旋了起来。初时慢,继而快,越转越疾,裙摆——那竟是用铁片叠成的假裙——层层翻飞,如金莲绽放。它一脚踏前,一足后勾,腰身微倾,动作竟与真舞者无异,连转身时足尖点地的顿挫都分毫不差。
谢迁猛地站起,椅子在地面划出刺耳一声。
“此乃奇技淫巧!败坏礼乐!”他指着那铜人,“古之乐舞,以人心通天地,岂能由这等铁疙瘩代行?”
林飞不恼,反倒鼓掌:“好!动作标准,节奏精准,比教坊司那帮懒骨头强多了。”
他走下御座,亲自绕到铜人背后,掀开一块活板,露出内部层层叠叠的齿轮与发条。他顺手一拉,一根铜柄弹出,递给身旁的钱宁:“摇十下。”
钱宁依言转动,发条收紧,铜人动作立时加快,连转七圈后骤停,右臂平伸,正对刘健。
刘健一抖,酒泼了半襟。
“看到了?”林飞拍了拍铜人肩头,“它不会累,不会偷懒,不会因陛下多赏一杯酒就多转一圈。它只听齿轮,不听人情。”
李东阳之子李兆先低声问:“陛下,这……真不是役使鬼神?”
“鬼神?”林飞冷笑,“你去坟地挖个死人,能让他跳胡旋舞吗?这东西,图纸三千张,零件七百二十三件,一个齿轮磨偏了半厘,整套就卡死。它靠的是算,不是咒。”
他抬脚踹了铜人小腿一脚,发出“铛”的一声。
“铁打的,火炼的,人做的。叫它‘机械’,不叫‘妖物’。”
殿内鸦雀无声。有几个年轻官员眼神发亮,偷偷记下铜人结构。老臣们脸色青白,像是亲眼见了活尸走路。
林飞回到席上,举杯:“今夜中秋,不谈政,不问罪,只看个新鲜。来,再上酒。”
酒过半酣,铜人又跳了一支柘枝舞,动作更繁,连跃三尺高,落地无声。谢迁始终未动筷,刘健则频频看向门口,似欲离席。林飞也不拦,只命人多添了几盏灯,照得铜人通体发亮,影子投在墙上,竟如巨人起舞。
宴至三更,宾客陆续告退。张永送走最后一拨人,折返回来,见林飞仍坐在空殿中,铜人已停,双臂垂落,像被抽去力气的傀儡。
“陛下。”张永轻声说,“今夜震慑已成,但刘健临走时说‘此风不可长’,恐明日会上闹出折子。”
林飞没应,只伸手拨了拨铜人手指,关节“咔”地一声弹开。
“他们怕的不是机器。”他淡淡道,“是有人能造出他们看不懂的东西。看不懂,就怕失控。一怕,就想压。”
张永沉默片刻:“那……要不要先下手?”
“不必。”林飞站起身,拍了拍衣袖,“让他们吵去。吵得越凶,越说明咱们走对了。”
张永欲言又止,终是退下。
殿门合上,林飞独自穿过回廊,步入一间密室。这里无灯,只有一扇高窗透进月光。他从怀中取出一块素布,层层揭开,露出一面铜镜。镜面不大,边缘刻着细密的波纹,像是水纹,又像是某种文字。
他用袖角轻轻擦了擦镜面,映出自己的脸——年轻,却有倦意,眼角已有些细纹。
他盯着镜中人,低声道:“你说过,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不是机器,是等待。”
停了停,手慢慢覆上胸口。
“我在这里造天下,你在哪看月亮?”
窗外,一缕云飘过,遮住半轮中秋月。铜人停在殿心,右手指向北方,关节缝隙里积着细灰。林飞没再看它,只将铜镜重新包好,塞回怀中。
他走出密室,迎面撞上一个小太监,捧着个木匣,险些跌倒。
“谁让你来的?”
“张公公说……您要的齿轮样本,刚从天工院送来。”
林飞接过,打开一看,是三枚不同模数的铜齿,整齐排列在丝绒槽内。他随手拿起一枚,对着月光看了看齿距,忽然皱眉。
“这齿形……不对。”
他转身就走,脚步加快,直奔工坊。木匣夹在腋下,铜齿在月光下泛着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