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掠过豹房锻炉的烟囱,吹得火苗歪向一边,炉口红光一闪,像是被谁猛地合上了眼。林飞仍站在原地,三眼铳的铳口还对着北方,可指节已松了半分。他没放下铳,也没回头,只是把左脚往后退了寸许,靴底碾碎了一块冷却的铁渣。
“钱宁。”
“在。”
“去把牟斌叫来,带上最近七天北边的所有夜鸢信。”
钱宁没应声,转身就走。他知道这时候多问一句都是多余。皇帝今夜已经杀了两个人——一个死在铳下,一个死在熔炉里。那枚拜火教的刺青烧化时,黑烟往上一冲,竟在半空扭出个扭曲的火焰符号,可林飞连眼皮都没眨。
不过一炷香工夫,牟斌到了。他披着件没扣拢的黑袍,领口还沾着炉灰,显然是从地下密道直接钻上来的。双手捧着个油布包,层层揭开,露出一卷羊皮。
“刚到的,”他声音压得极低,“夜鸢飞了四百里,落地时爪子都裂了。”
林飞把三眼铳交给旁边侍立的锦衣卫,接过羊皮卷,火光下扫了一眼,嘴角忽然一挑。
“巴尔斯博罗特?带三万骑南下?”
他把羊皮往地上一摊,用铳柄压住一角。上面用炭笔勾了条行军路线,从察哈尔草场出发,经兴和所,直扑宣府北口。批注只有四字:“水源断流”。
“好啊。”林飞轻笑一声,“老子刚把火器弄利索,他就自己打起来了。”
他抬头看向牟斌:“达延汗几个儿子?”
“五个。长子图鲁,坐镇本部;次子巴尔斯,最能打,但性子躁;三子阿尔伦,跟图鲁穿一条裤子。”
“所以巴尔斯带兵南下,不是来打咱们的?”林飞眯起眼,“是怕他哥趁他不在,把家底给分了?”
牟斌点头:“夜鸢探到,图鲁前日召集各部首领,说要‘重定牧地’。巴尔斯的部众全在北边,一旦被划走草场,等于断了根基。”
林飞一掌拍在沙盘边上,震得几粒石子跳了起来。
“兄弟相争,马草都喂不到一块儿去,还打什么仗?这三万骑现在是饿狼扑食,可肚子里没粮,马蹄底下没水——他们撑不了十天。”
他转头对钱宁:“去把戚景通叫来,就说朕有话问他。”
“现在?”
“不然等他睡醒?”
钱宁快步退出。林飞蹲下身,手指顺着羊皮上的行军线一路划到宣府外的怀来盆地,忽然停住。
“这里,”他点了点,“风大,沙硬,马蹄容易陷。但他们非走不可,因为再往西是山,往东是河,中间就这一条道。”
他又在沙盘上划了三条短线:“三处伏击点。一处卡脖子,一处断腿,一处掏心。”
牟斌看着那三道线,心里一紧。他知道皇帝嘴里的“卡脖子”是啥意思——当年瓦剌也先南下,就在这一带被明军用火铳阵堵住隘口,一万骑兵挤在十里峡谷里,活活打成了肉酱。
“可神机营还没整编完,”他提醒道,“五千人,全是新铳,新兵也多。”
“新兵怕啥?”林飞站起身,“火器不认老兵新兵,只认扳机灵不灵。再说——”他冷笑,“敌人也不是铁板一块。巴尔斯带的是私兵,图鲁那边说不定已经派人去截他后路了。咱们只要在中间一捅,两边就得互相咬。”
话音未落,戚景通已到门外。他穿着一身未卸的甲胄,肩头还带着校场的尘土,显然是刚操练完就被召来的。
“臣参见陛下。”
“免了。”林飞抬手,“知道为啥叫你来吗?”
戚景通摇头。
“因为你爹当年在蓟州防过鞑子,你打小听的不是诗书,是马蹄声。”林飞盯着他,“现在北边来了三万骑,领头的是个急着回家抢地盘的二皇子。你带五千神机营,去宣府。”
戚景通瞳孔一缩。
“即刻出发,不必等兵部勘合。”
“可……粮草、马匹、沿途关卡……”
“朕给你手令。”林飞从袖中抽出一卷黄绢,递过去,“上面写着‘如朕亲临’。再给你一枚龙牙令,驿站马匹任你调。”
戚景通接过,手稳,心却跳得厉害。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绕过兵部,直接受命于皇帝,是信任,也是风险。
“但你不能硬拼。”林飞走到密柜前,拧动三道机关,取出个铁盒,长尺许,宽五寸,表面刻着细密的齿轮纹路。
“这盒子,”他把盒子递过去,“十日内若遇敌主力压境,方可开启。里面的东西,能让你以一当十。”
戚景通双手接过,沉甸甸的。
“不能提前开?”
“不能。”林飞摇头,“开了,就没了。”
“那……若十日内没遇上?”
“那就说明他们没来,或者来了也不敢打。”林飞笑了笑,“那你就可以慢慢回京,顺便给朕带点塞外的风沙回来。”
戚景通没笑。他知道皇帝不开玩笑的时候,往往最像在开玩笑。
“还有一事。”林飞忽然收了笑意,“你到宣府后,先去城西驿站,找一个叫‘老周’的驿丞。他手里有张地图,是你爹当年画的。告诉他——”他顿了顿,“就说‘铁马不回头’。”
戚景通记下,抱拳行礼,转身就走。
“等等。”林飞叫住他,“路上别走官道。走山脊线,马蹄声小,影子也短。”
戚景通点头,大步离去。
牟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低声问:“真能成?”
“成不成,不在铳,不在兵,”林飞盯着那铁盒消失的方向,“在他们自己打不打得起来。”
他走回沙盘前,用炭笔在怀来盆地画了个圈。
“断水三日,人马必乱。乱则生疑,疑则相杀。咱们只要在旁边敲一下钟,声音就会传老远。”
牟斌忽然想起什么:“那铁盒里……真是连发弩?”
林飞没答,只是笑了笑。
“你听说过草原上的‘狼群战术’吗?”
“听说过,围而不攻,耗到猎物力竭。”
“可你知道狼群最怕啥?”林飞拿起炭笔,在沙盘边缘画了道弧线,“不是猎人,不是陷阱——是头狼回头咬二狼。”
他把炭笔往沙里一插,转身走向内室。
“去吧,让夜鸢再放两只鹰。一只盯着巴尔斯,一只盯着图鲁。我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开始互相派使者。”
牟斌应声退下。豹房重归寂静,只剩锻炉里余火噼啪作响。
三天后,宣府西八十里,怀来盆地边缘。
风卷着沙粒抽在脸上,像细针扎。戚景通勒马停在一处高地,身后五千神机营已列阵完毕,人人披甲,肩扛新铳。他从怀中取出铁盒,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行军日志——正好第十日。
他从腰间取出一把特制扳手,插入盒底齿轮,轻轻一拧。
“咔。”
一声轻响,锁芯弹开。
盒盖掀开,十支黝黑的连发弩整齐排列,每支弩槽内嵌九矢,机括结构精巧得不像人间之物。底下压着一张手绘地图,墨线清晰,标注着三处水源位置,以及每日寅时、申时守卫换岗的时辰。
他翻开背面,一行小字跃入眼帘:
“断水三日,敌自溃。”
戚景通盯着那行字,久久未动。忽然,远处一骑飞驰而来,扬尘滚滚。
“将军!北面斥候回报——巴尔斯部已至鸡鸣驿,前锋距我军不足五十里!”
戚景通合上铁盒,将连发弩取出一支,握在手中。机括冰凉,却仿佛带着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