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生日夜的冷饭与桥洞微光
60岁生日的钟声响过,我掏出钥匙开家门时,指腹还沾着高架桥底的寒气。楼道里的声控灯亮了又灭,我摸黑往上走,每一步都踩得楼梯“吱呀”响——这老楼住了二十年,连声音都透着股冷清。
推开门,客厅的灯没开,只有厨房亮着盏小夜灯。我走过去,看见电饭锅里温着半碗米饭,一盘炒青菜已经凉透,油凝在表面,像层蜡。老婆应该早就睡了,她的房门关得严严实实,连一点呼吸声都听不见。
我把碗拿到水龙头下冲,水流“哗哗”响,却冲不散心里的闷。摸出手机,点开朋友圈,儿子半小时前发了条动态:“祝爸(岳丈)生日快乐,健康顺遂!”配图是他岳丈捧着蛋糕的笑脸,背景里的红酒杯闪着光。我往下翻,女儿在家族群里发了条消息:“@所有人 谁知道我爸身份证号?单位要登记退休人员信息。”下面没人接话,连个“不知道”都没有。
我坐在沙发上,摸出藏在怀里的旧棋盘——是我爸去世前用的榉木棋盘,边缘被他的手指磨得发亮,棋盘上还留着他最后一盘棋的残子,黑棋差一步就将死红棋。他走的那天,拉着我的手说:“老陈啊,等你退休了,咱爷俩好好下盘棋,我让你三子。”可我退休后,这棋盘就被我塞在衣柜最底层,连拿出来的勇气都没有——我怕看到棋盘,就想起自己这辈子,连陪他下完一盘棋的时间都没有。
凌晨一点,我揣着半瓶二锅头出了门。街上没人,只有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走到高架桥底时,风突然大了,灌得我脖子发僵。我缩在桥墩后面,刚拧开酒瓶,就听见不远处传来鼾声,混着车流声,竟有种奇怪的安稳。
是个流浪汉。他裹着件看不出颜色的破棉袄,头发结成毡块,脸埋在衣领里,只露出个冻得发红的鼻尖。他脚边放着个豁口的搪瓷缸,缸沿沾着干了的粥渍,旁边还堆着几张捡来的报纸。
我盯着他看了很久,突然觉得羡慕。他不用每月15号凌晨盯着银行卡余额,怕房贷没扣成功被银行催;不用在我妈病床前强装镇定,转身就去ATM机查剩下的钱够不够再开一瓶白蛋白;不用给老板当三十年“老黄牛”,退休时只换来一句“老陈啊,辛苦你了”,转头工位就被新来的实习生占了;更不用面对儿女的冷漠,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累赘。
“活着真好,”我喃喃自语,酒劲让舌头发僵,“无牵无挂的,真好。”
我慢慢挪过去,他没醒。我把身上的藏青羽绒服脱下来——这是我妈当年给我织的里子,外面缝的外套,领口磨出了毛边,袖口还沾着油烟机的油污——轻轻盖在他身上。又摸出兜里的油纸包,里面是老婆早上烙的葱花饼,还剩半块,我放在他手边;最后,我掏出钱包里的800块现金,压在搪瓷缸底下。这钱本是给老板买退休礼物的,想着买个入门款手机,也算三十年工龄的念想,可转念一想,儿女都没给我买过生日蛋糕,我何必热脸贴冷屁股?给这流浪汉,至少能让他喝两天热粥。
“以前总觉得你可怜,”我蹲在他旁边,声音轻得像风,“现在才知道,可怜的是我自己。”
“你不可怜,”流浪汉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你只是忘了自己有什么。”
我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才发现他没睁眼,可嘴角却勾着个奇怪的弧度。“你……没睡?”
他终于睁开眼,眼里蒙着层雾,却精准地落在我手里的旧棋盘上:“你爸教你下棋时,总说‘别急着吃子,先看路’,你偏不听。”
我浑身一僵,手里的酒瓶“啪”地掉在地上,酒洒了一地,冒着白气。这是我和我爸之间的事,除了去世的妈,没人知道。“你怎么……怎么知道?”
他从怀里摸出个东西,慢慢递过来。我接住,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是支锈迹斑斑的老钢笔,笔帽歪了,笔身刻着个模糊的“陈”字。这钢笔,是我18岁那年丢的!当时我攒了三个月零花钱买的,写作文比赛时丢在考场,我哭了整整三天,我妈还安慰我说“丢了就丢了,以后再买”,可我知道,那时候家里穷,再买一支要花掉她半个月的菜钱。
“这是你的笔,”他说,手指敲了敲我的手背,“1988年,你在县一中的考场丢的,当时笔帽上还缠着根红绳,是你妈给你系的,求个吉利。”
我攥着钢笔,指腹反复蹭过那个“陈”字,眼泪突然掉了下来。“你到底是谁?”
“我是给你机会的人,”他笑了,那笑容在路灯下显得有些模糊,“想要什么就画什么,想改什么就写什么。但记住,笔杆里装的不是魔法,是你的心。画下去,就得认账。”
我看着钢笔,又看了看桥洞外的黑暗,酒劲瞬间醒了大半。“我想回到18岁,”我脱口而出,声音发颤,“我想陪我爸下完那盘棋,想给我妈买条金项链,想跟林晓梅说我喜欢她,想……想活成个人样。”
他没说话,只是指了指我手里的钢笔。我环顾四周,没找到纸,索性从烟盒里扯出张锡箔纸,用钢笔头在上面画——画18岁的我,穿着蓝白校服,头发乌黑,手里攥着这支缠着红绳的钢笔;画我妈戴着金项链的笑脸,画我爸坐在棋盘前的样子,画林晓梅扎着马尾的背影;最后,我在锡箔纸的角落写下:“回到1988年,18岁,陈哲。”
钢笔尖划过锡箔纸,发出“刺啦”的轻响,像18岁那年考场里的时钟声。写完最后一个字,我突然觉得天旋地转,像被人猛地推了一把,眼前的桥洞、流浪汉、旧棋盘都渐渐模糊,最后只剩下手里钢笔的余温。
第二章:教室的粉笔灰与蝴蝶发卡
再睁眼时,我先闻到了粉笔灰的味道。
不是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不是家里油烟的味道,是县一中教室特有的、混着旧书本油墨的粉笔灰味。我猛地坐起来,头顶的风扇“嗡嗡”转着,吹得我额前的头发晃了晃。
“陈哲!你上课睡觉还敢坐直了?”讲台上传来数学老师的声音,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怒气,“站起来,这道三角函数题怎么解?”
我愣了愣,下意识地站起来,目光扫过四周——熟悉的蓝白校服,贴满奖状的墙壁,课桌上堆得高高的习题册,还有……坐在我前桌的那个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