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宝照着食谱给赵宴熬了鱼汤,刚热乎乎地端上来,便见外边院子里一只白鸽扑哧着翅膀落在梅树枝头。

二宝原先心情一直因秦大夫的话而感到低落沮丧,忧愁在眉宇间怎么也散不开。当看到鸽子的刹那,便眉开眼笑。心下只觉得公子坚持活下去的希望来了。

拿下绑在鸽子脚上的竹筒,二宝打开打开竹筒拿出里面的书信,扫了一眼书信内容,才重新将书信装回竹筒,连着鱼汤带进赵宴房内。

彼时赵宴已经起身坐在案几旁煮茶看书。也只有捧着书卷认真看时的赵宴才眉眼舒展。

二宝将鱼汤端放在饭桌上,收拾好心情,转身笑着对赵宴问道:“公子猜猜今日有何高兴事?”

赵宴眼睛也不抬,依旧看着书卷,却伸出一只手说道:“拿来。”

“公子和莞娆姑娘真是心意相通。”说着,二宝也不再开玩笑,将竹筒放到赵宴掌心。

接着趁赵宴看书信的间隙将鱼汤舀上一勺到白色小瓷碗里去。

鱼汤热腾腾的氤氲着白雾。

二宝心里有些喜滋滋的,要是公子这次喜欢喝,那他便接着做,若是不喜欢喝,他再继续研究研究。

赵宴打开书信,里面是梨莞娆那娟秀中带着一丝风骨的字体。

看到最后,赵宴脸上的笑意渐渐掩饰不住。

读他人之书,他是一目十行,读梨莞娆的书信,赵宴必是一字一句仔仔细细地品味过去,心意相通之知音,必是如此契合,你不语,她便心知。

“公子,莞娆姑娘信中可是说了些什么有趣的事儿,竟让公子这样的人也笑开了脸?”

赵二宝和赵宴相处十载有余,偶然也会揶揄一下自家公子,反正公子的心性他是摸了个一清二楚的,定不会苛责于他。

正如他想,赵宴只是笑了笑,眼睛还是不肯从书信上移开。

二宝暗自笑着,这男女之情,当真甜蜜。

“公子,鱼汤趁热喝了吧。”二宝端着倒好的鱼汤端给赵宴。

“聒噪。”赵宴笑着,无意地抱怨了一下二宝的唠叨。

“公子,别看了。鱼汤要凉了。”二宝将鱼汤端至赵宴案几前最显眼之处,但赵宴的眼睛还是不抬一下。

“嗯,你放那儿吧,我等会儿喝。”

“公子......”二宝继续不厌其烦地说。

“公子,等会儿喝完鱼汤给莞娆姑娘回信,现下别再看了,再看就要浪费二宝这一番心意了。”二宝眨着眼睛,凑到赵宴身旁戏谑道。

赵宴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一倒,二宝这一手撒娇的好功夫,可以比得上姑娘家的了。也不知是何时学会的。

赵宴拿起勺子喝了一口二宝煮的鱼汤。味道鲜美,只是......有点苦是怎么回事。

“公子,鱼汤味道怎么样?好喝吗?”

“你尝一口?”赵宴说着,将碗递到了二宝面前。

“二宝不敢。”二宝虽然有时候还会开赵宴的玩笑,可心里还是尊卑分明的,赵宴是主子,他可不敢喝主子的鱼汤。

“没事,这一碗你喝吧。一定要全部都喝下去,一滴也不能剩。”赵宴十分认真地说道。

二宝心里还暗自庆喜着,主子可算是注意到了自己为他所做的牺牲和贡献了,还蛮不好意思的啦。

“那二宝就尝一口。”

赵宴没说话,看着二宝从喜滋滋地喝汤到喝下汤时皱着眉头的苦相,赵宴心下算是平衡多了。

“主子......”二宝有苦说不出。只能瘪着嘴看着赵宴。那鱼汤居然是苦的,他好像忘记清理鱼的苦胆了。

赵宴拿着书卷轻轻敲了一下二宝的脑袋,揶揄着笑道:“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开我玩笑。”

“二宝本来还想着做鱼汤给您补补身子的......”二宝低着头自责地说道。

“好了,没事。你下去做点别的吧。我本来就不喜食荤腥的。”赵宴语气里并无责怪之意,他和二宝也算是相依为命,相互依赖的。

这九云州里,不缺流放犯,他和二宝还算是幸运的。

二宝应着离开,还是有些懊恼自己怎么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好。

赵宴笑了笑,并不在意。

二宝离开,房内就赵宴一人。他将目光重新转向梨莞娆寄来的书信中。不同于刚才的喜悦之情,现下无人的赵宴神情凝重地看着信笺,静默不语。

他和梨莞娆相识三年有余,她原是九云州太守梨仲的孙女,后来梨仲被调任到其他地方,梨家老小就全都跟着搬离九云州了。

于是,他和梨莞娆便只能通过书信联系。

但不管是外面皇帝明着派来监视的人,还是暗处那些监视的人全都没有阻止这一行为。若是为了不惊动他,那些人也一定是看过书信内容的。要是往常也就罢了,可这一次,赵宴久久不能动笔。

秦大夫的话犹在赵宴的耳边回响。

他是活不长了,也没必要再耽误她了。

思及此,赵宴心扉绞痛,他早该知道,他没有资格去喜欢,他怕他舍不得,放不下,也怕伤害到真心实意对他的人,但他还试图贪恋这些俗世情丝。

他该打!

犹豫很久,赵宴最终还是动笔落墨,一字一句,断情绝意。

写完整封信,赵宴装好信封,一转头便见落了锁的书桌格子。

格子一直被他锁着,里面的东西,他连二宝都没给看。换成旁人,一定会觉得里面的东西是什么稀世珍宝,可只有赵宴知道,里面的东西,是要他折寿的毒药。

算着日子,赵宴没有犹豫,他打开锁,拿了里面放着的一颗药丸,不加犹豫,囫囵吞进了肚里。

这药丸,一旦决定服用,就要长期服用,而长期服用这药丸的功效,除了懂药理的人之外,只有赵宴一个人知道了。

赵宴惜命,可他又不得不给自己下毒。赵宴想想就觉着可笑,可默默笑着笑着又一次咯了血。

既然还有三季光阴,他赵宴便不能继续窝在九云州了,他要给赵国公府一门九族的族人们平反冤屈!

思忖三番,赵宴却想不出一个周全之策。

分析如今形势,赵家只剩他和二宝,九云州与外界极少联系,皇帝之所以将他流放此地,不就是这个目的?

从前祖父和父亲的门生故吏怕也是树倒猢狲散,联系不上。他不知明里暗里有多少人盯着他看,他能借助的力量还是太薄弱。

他居然还可笑地想要平反赵国公府的冤屈?

赵宴心中矛盾万分,是走是留,是静静等死还是临死前放手一搏,赵宴又一次犹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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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来,二宝变着法给赵宴做补汤,赵宴的配合出乎二宝的意料。

自那天给莞娆姑娘回过信后,公子便有些心不在焉。

二宝心里跟挠痒痒似的,他不知道赵宴给莞娆姑娘写了些什么,因为那一次不是公子将回信交给他去寄,而是亲手寄出的,所以他根本不知道心里面写了什么。

但看着赵宴的样子,二宝心里面越发不安。

公子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吗?难道是秦大夫那天说的话让公子在意了?公子明着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实际上相信了活不长久的话是吗?

赵二宝无暇再捣腾厨房里的事了两只湿手往围裙上一抹,往外走去了。

傍晚,赵二宝给赵宴夹菜,一边夹菜一边给赵宴讲他从村民那里听来的新奇事。

“公子,东边的那家姑娘红玉生了,是个胖小子呢。”赵二宝尽量捡一些喜庆事儿讲给赵宴听。

“嗯。”赵宴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这下又有红鸡蛋吃了,到时候二宝给公子刨一个吃。”二宝密切注意着赵宴的面部表情和细微动作,可赵宴面色仍是平静。

看来这件事情是没有打动到自家公子。

赵二宝略微细想,才接着说道:“西边的老拐身体是好了许多,今天我出去抓鱼时还看到老拐在他家院子门口一步一步地拄着拐杖走路呢。还有南边的小冬把前儿个公子借他的书还回来了,说是那本《山海经》很是有趣呢。”

赵二宝停了下来,看了眼赵宴,可赵宴面色依旧平静。

“公子,是二宝讲的不好笑吗?”

赵宴停下竹筷,擦了擦嘴,看着二宝,、。

淡淡地说道:“红玉原先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是被押送她来的衙役强奸怀孕的,她能够平安生下孩子也是不易。老拐原先是手脚齐全,健健康康的人,他的腿脚是被这里官府的人活活打断的,现在能够慢慢走路也是幸运。小冬的父亲本是一个地方官,饱读诗书,能识文断字,能判人清白,可小冬,却因他父亲被陷害之事从小流放西南边陲之地,九岁了,还目不识丁,只能看一些有图文的字聊以慰藉。这些,很好笑吗?值得成为一件茶余饭后的谈资吗?”赵宴这次说话没有起伏,语气平淡,但可以看出话里包含他不平的情绪。

二宝低着头,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两旁。他原本应该阻止公子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的,可......他无从辩驳那些事实。

“二宝,以后......我或许不在你身边了。我相信你能比我更好照顾自己,这点我并不担心。但是我们大家都是被命运捉弄的人,何必将彼此的痛楚当做聊以慰藉的工具呢?”

赵宴说完,叹了一口气,便走向外面的院子,望着天边一轮皎洁的孤月出神。

在这里,月亮澄明,可世道不明。

第二天,二宝做了早饭,去喊赵宴时,却在门口停住。屋内响着赵宴快要把喉咙都给咳出来似的咳嗽声。二宝的眼眶不禁泛红。整理情绪片刻,二宝才敲门进屋。

赵宴坐在床边穿着衣裳,同一件衣服却比之前略显宽大了。赵宴系好衣带有些慢的走到桌边坐下。

“公子,明天咱们一块儿出去吧。”二宝开口说道。

“去哪儿?”

九云州不大,就这么一点地方,能去哪儿?就算要去,也要经过外边两座“门神”的同意才行,这又少不了一番口舌之辩。

说到底,上回能出去,还算是令赵宴感到意外的。这回没隔多久,二宝竟然说要带他出门?

“公子,咱们明天去一个很有趣的地方,保管您喜欢。”二宝故作高深地说着,其目的很明显,就是想引起赵宴的兴趣。

“好。不过若是实在不行,就算了。”赵宴看了眼门外的人,不再多语。

二宝却是不将外面的门神当成一个问题,他自顾自和赵宴说道:“听这里的老人说,九云州有一个口口相传的传说,不管公子相不相信,就当个趣事听吧。”

二宝看了眼赵宴,见赵宴脸上并无不喜之色,才缓声说道:“公子,二宝听说九云州有一处圣地,还有一个传说。”

二宝停下,给赵宴舀了一碗鱼汤,见赵宴面不带一丝情绪,二宝心想赵宴这个样子已经持续多日了,再这样下去,别说活几十年了,不出半月又得要请秦大夫上门看诊。

二宝心里踌躇着,试探地问道:“公子您都不好奇是什么传说?”

赵宴抬起手,接过鱼汤,这次倒是爽快地一口喝完。

“我好不好奇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说得开心。”赵宴抬首,别有深意地看着二宝。二宝心里在想什么,他同样能猜上一两分。

二宝不好意思地低了了头,挠了挠头说道:“公子开心,二宝才开心啊。”

“传说在九云州之下,有一处云上山脉,山脉藏于海底,无人得见。山脉上有灵花异草、珍奇矿藏不说,还有仙人隐于此间,可续人寿命,是吧?”

“公子怎么知道?”二宝眼中有光,这可是他藏着的用以给公子取乐的“杀手锏”,公子居然早就知道了。二宝微微有些失落。

“我怎么就不能知道?”赵宴反问道,语气里只有微微的戏谑。

“二宝不是这个意思,二宝是......”二宝知道自家公子温润清隽,少有戏谑于人的时候,但这也说明公子此时的心情不错,二宝故意配合着公子的戏码。

可赵宴本就是少有戏谑他人的习惯,所以只不过如一阵烟花,灿烂过后便是静默。赵宴解释道:“这里的地方志中有记载过。不过,只当图个乐罢了,这世上哪有续人寿命,长生不老之术。”

赵宴饱腹,于是便停下筷子,擦了擦嘴,又坐回书桌旁。

桌上点着灯盏,微黄色的灯光洒在握书卷的玉指上,温润纤长,好似一块上好的璞玉雕琢的艺术品。

二宝垂在身侧的双手暗暗搓了搓衣裳,跟上前去问道:“那公子明天......”

“明天去罢。”赵宴依旧照着烛光看书,目光不曾移过。

二宝喜笑颜开,“好。”

二宝收拾了碗筷,瞧了一眼执书而立的赵宴,若是国公府未有变故,公子该是尊贵的小公爷,芝兰玉树,说得便是自家公子了。二宝念及此,眸光一黯,不知消息何时能传回北都城......

默默收拾好房间,出门时,二宝忍不住劝道:“公子看书还得仔细着眼睛,别看太晚,当心伤着身子。”

“二宝,你去替我沏壶茶来吧。”赵宴吩咐着,语气淡淡。

“好。”二宝说着静静地退出门外。

赵宴看书看了一个时辰,眼睛有些发酸,停了下来,便见桌上烛盏上不知何时被点上了两根灯芯。摸了摸旁边的茶盏,茶水的温热透过瓷盏传至手心。赵宴看了一圈不大的房间。果然,二宝趴在那八仙桌旁睡着了。

赵宴拿了件常穿的外褂给二宝披上。关好透着凉风的门窗,赵宴继续挑灯夜读。虽然他现在这样的境遇是考不了功名的,但读书似乎成了他这九年来离不了的习惯。闲时读书,似乎可以打发这漫漫长夜,不必饱受噩梦磋磨。

“公子,不要走。不要不开心。”

“二宝在,有二宝在,公子一定会养好身体的。”

“......”

五更天时,赵二宝枕着手臂,转了个头,继续流着口水睡觉,嘴里还念念有词,说着梦话。

赵宴趴在书桌旁打盹,明日一早就要去赵二宝提议的那个地方,他需要养点精气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