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承烦躁地扯了扯领口。
军装最上面那颗风纪扣，勒得他有点喘不过气。
比一次五公里全装越野的冲刺阶段，还要让他难受。
“陆承！坐有坐相！让你来相个亲，跟要你上刑场一样！”
对面的中年男人压低了声音，但呵斥的意味半分不减。
是他的直属领导，团长。
陆承深吸一口气，重新挺直了背脊，但眼神里的不耐烦，却像烧荒的火，怎么也压不住。
相亲。
他，陆承，全军格斗冠军，侦察连未来的尖刀，全团最桀骜不驯的兵王。
此刻，却要坐在这油腻腻的国营饭店里，跟一个素未谋面的、听说还是被别人退了婚的“小可怜”相亲。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要不是团长拿“关禁闭一个月外加去后山猪圈劳动改造”相威胁，他宁愿去跟隔壁团的刺头们真刀真枪地干一架。
他瞥了一眼墙上那慢吞吞走着的老式挂钟，给自己定了一个最后时限。
十分钟。
十分钟后，不管对方是天仙下凡还是无盐之女，他都找借口走人。
女人，只会影响他出拳的速度。
也影响他拔枪的速度。
就在这时，饭店门口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一个穿着朴素的中年妇女，正局促不安地领着一个姑娘走了进来。
那姑娘一直低着头，身形纤弱，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碎花衬衫，风一吹就能刮跑似的。
看起来……确实挺可怜的。
陆承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最烦的，就是那种哭哭啼啼、需要人保护的女人。麻烦。
然而，当那姑娘被领到桌前，缓缓抬起头的一瞬间，陆承准备好的一肚子腹稿，连同那句“部队有急事”，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她很瘦，脸色是那种久不见阳光的苍白。
但那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没有他预想中的羞怯、自卑，没有被人退婚后的委屈和怨怼，甚至连一点普通女孩见到陌生男人的局促都没有。
那双眼睛，平静，深邃，像冬日里结了厚厚一层冰的湖面，不起半点波澜。
当她的目光扫过他时，陆承甚至产生了一种极其荒谬的错觉。
她不是在看一个相亲对象。
她是在……评估一件武器。
是的，评估。
她的目光像最精密的卡尺，不动声色地，从他的身高、肩宽，滑到他随意搭在桌面上的手，再到他军装下隐隐贲张的肌肉轮廓。
最后，她的目光在他紧绷的军装领口上，极轻地停留了半秒。
陆承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膛，一种被完全看穿的、莫名的心虚感，毫无征兆地从尾椎骨窜了上来。
“唐宁同志，这位就是我们陆承，陆队长。”团长热情地打破了这诡异的沉默，充当着介绍人。
唐宁没说话，只是对着陆承，微微点了点头。
这个点头的动作，很客气，但更像是一种……上级对下级的例行示意。
陆承感觉自己的火气，“噌”一下就顶到了天灵盖。
一个被退婚的小丫头片子，在他面前摆什么谱？
他决定了，要给她一个下马威。让她知道，男人，尤其是他这样的男人，是天。
“唐宁同志，”他故意向后靠在椅背上，双腿交叠，摆出一个最散漫、也最冒犯的姿态，语气带着几分玩世不恭，“听说你是因为作风问题被退的婚？”
这话一出口，团长的脸都绿了。
唐宁身边的母亲，更是瞬间白了脸，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不敢。
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都以为，这个本就可怜的姑娘，会当场羞愤得哭出来，然后掩面而逃。
然而，唐宁的反应，再一次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她非但没哭，反而极轻地笑了一下。
那笑意很淡，不及眼底，像一片雪花落在滚烫的烙铁上，瞬间即逝。
“这是你的问题？”她问。
“随便问问。”陆承挑眉，很满意自己造成的压迫感。
“那我也随便问问。”
唐宁端起桌上那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杯，喝了一口水，动作不疾不徐，优雅得不像这个时代的人。
“陆队长，你的军姿，是你自己习惯不好，还是你们部队都这么训练的？”
陆承那副散漫的表情，僵在了脸上。
“你什么意思？”
“你从坐下到现在，一共三分二十秒，身体无意识地晃动了七次，重心习惯性偏右，坐下时，左肩比右肩低了大概一度。”
她的声音不大，平铺直叙，却像一颗颗子弹，精准地射入陆承的耳中。
“这说明，你的腰腹核心力量不足，或者……”
她顿了顿，平静的目光落在他腰间。
“腰部有旧伤。”
陆承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腰上有旧伤！是三年前一次边境任务留下的！这件事，整个部队，除了军医和他自己，再无第三个人知道！
她怎么可能……
“另外，”唐宁完全无视他骤变的脸色，放下水杯，继续道，“你在这三分多钟里，扯了三次领口，说明你不适应规则和束缚，性格桀骜，纪律性有待加强。”
“你进来后，一共看了五次手表，说明你极度不耐烦，缺乏基本的耐心和对他人的尊重。”
“综上所述，”唐宁做出了最后的总结，目光清冷地看着他，像一个经验老道的教官在点评自己手下最不成器的新兵。
“陆队长，你的个人素质，与你‘全军格斗冠军’的头衔，严重不符。”
“作为一名军人，你的表现……”
“不合格。”
“你！”
陆承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强烈的屈辱和被窥破秘密的震惊，像一盆岩浆从他头顶浇下，让他几乎想当场动手。
可对上那双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失望的眼睛，他所有的怒火，都像是重拳打在了棉花上，憋屈得他胸口发疼。
她不怕他。
这个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女人，竟然一点都不怕他。
饭店里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唐宁也缓缓站起身。
她看着这个比她高出一个头的、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男人，淡淡地说道：
“至于我的作风问题……”
“你，还没资格审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