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那天我正擦拭先生铜像指尖的灰尘,

文化局突然来人说要拆除:“有人举报说涉嫌宣扬吸烟,影响不好。”

当晚我梦见先生站在血红的月光下递给我一支笔:

“世间多有不平事,千万人在前,我当去便去!”

次日,我的口袋里多出了一枚沁着墨香的判官印。

文化站的旧楼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旧纸和灰尘混合的气味,年复一年,渗进每一道木纹,每一册书页。午后细小的光柱从高窗斜插进来,照亮空气中缓慢浮沉的亿万颗尘埃。我拿着软布,小心翼翼地拂过铜像的眉宇、颧骨,最后是那夹着笔的右手手指。笔身早已被无数双手摩挲得光滑锃亮,映出一点温润的光。

这是先生的魂,至少我心里这么觉得。在无数个深夜,先生紧缩眉头,用他那不肯屈服的、硬邦邦的脊梁在为人们寻求出路。

脚步声又重又急地砸在走廊的水磨石地面上,打断了这静谧。几个人影走进门口,遮没了光。为首的人亮了一下工作证,有点无奈的说,“有群众反映,说这座铜像手持物品容易引发误解,对青少年造成不良影响,社会影响恶劣,局里压力很大,只能决定拆除。”

我愣在那儿,手里的软布差点掉地上。“什么?投诉?这……这是先生!”

那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抬手示意后面的人上前。两个工人模样的,拿着工具袋,叮当作响。

“希望大家互相理解吧。”他说的很中肯。

我张开胳膊,想拦,又不知道能拦什么。那冰凉的铜像沉默着,那支永不熄灭的笔沉默着。我能说什么?说这不是烟,是风骨?是精神?他们也明白,他们却不得不执行。

工具碰到铜像,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我看着那夹着笔的手指被套上绳索,看着那深邃的、总是凝视着远方的眼睛被蒙上布罩,然后,在一阵轰响和弥漫的灰尘里,它被硬生生从基座上拖拽下来,拖走了。

地上,只留下一道深刻的划痕,还有一小撮被蹭下来的、带着铜绿的灰尘。

空落落的基座像个被剜去了心脏的伤口,杵在阅览室中央。

那天晚上,我灌下去半瓶烧刀子,喉咙到胃里一路火烧火燎,可心里那块冰怎么都化不开。躺在床上,眼皮沉得像铁闸,轰然落下。

然后我就站在了一片荒地里。

天上看不见星星,只有一轮月亮,明净如水,像一颗硕大的、澄澈的眼眸,静静注视着大地。风是凝固的,带着墨香和旧纸的味道。

一个人影背对着我,清瘦,穿着长衫,头发根根硬挺。他转过身来---是先生。眉目比铜像更清晰,也更冷峻。他看着我,没说话,只是慢慢抬起手。他指尖夹着的,是一支毛笔。

笔杆乌黑,笔尖却蘸着一种暗红色的光泽,像是未干的墨。

他把笔递向我。

声音不是听到的,是直接砸进我脑壳里的。

“世间多有不平事,千万人在前,我当去便去!”

我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那支笔的尖端刺中了。我想伸手去接,可脚下猛地一空。

我惊醒过来,心脏咚咚咚地擂着胸腔,额头上全是冷汗。窗外天刚蒙蒙亮,灰白的光透进来。

我喘着气,坐在床沿,梦里那明净的月亮和那支笔还在眼前晃。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魔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