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褪色的夏天
南方的山,总是多雨。
夏末的雨,更是来得又急又猛,像是要把积攒了一整个暑气的闷热,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群山环抱中的青峦镇,瞬间便被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汽之中,远处的山峦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像被晕开的水墨画。
镇子东头,那座爬满了紫藤的老房子,在雨幕中显得愈发沉寂。即便是夏天,紫藤花期已过,只剩下浓密得近乎墨绿的叶子,被雨水冲刷得油亮,层层叠叠地覆盖着木质的老旧门廊。屋檐下,一盏褪了色的红纸灯笼在风里摇晃,发出细微的、令人困倦的吱呀声。
灯笼上,用墨笔写着“山月杂货铺”五个字,笔触圆润,已被岁月风雨侵蚀得有些模糊。
杂货铺里,光线昏暗。只有柜台上一盏老式的绿色罩子台灯亮着,洒下一圈温暖却有限的光晕。林秋娥就坐在光晕里,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手里拿着一块软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只玻璃罐子。她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擦拭的不是容器,而是一段易碎的时光。手腕上那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随着动作在灯下泛着温润含蓄的光。
柜台角落,一座深棕色的老座钟,钟摆不疾不徐地摇晃着,发出“嗒……嗒……嗒……”的规律声响,是这雨夜里唯一沉稳的节奏。
“外婆。”
一声极轻的呼唤从里间的楼梯口传来。林秋娥抬起头,透过老花镜的上缘看过去。
周小满站在楼梯的阴影里,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旧睡衣,怀里抱着一个厚厚的速写本和一支铅笔。她17岁了,身形却单薄得像一棵还未完全抽条的小树,脸色是常年不见日光的苍白,眼神总是低垂着,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疏离。
“画完了?”林秋娥的声音温和,带着老人特有的沙哑。
小满摇摇头,声音更轻了:“……雨声太吵。”
其实不是雨声吵。是雨声让这屋子显得更空,更静,静得她能听到自己心跳里的回响,那回响里藏着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喧嚣的孤寂。父母去世后的这两年,她就像一颗被突然吹离了枝头的种子,飘摇许久,才落在外婆这片同样寂静的土地上。她们相依为命,却常常相对无言。
林秋娥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只是朝她招招手:“那过来,帮外婆看看这罐子,是不是擦得够亮了?”
小慢走过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速写本粗糙的封面。她的目光落在柜台上那一排排擦得锃亮的玻璃罐子上,外婆管它们叫“星空罐头”,说以前夏天装了萤火虫,冬天就装着透进来的月光。现在,它们大多是空的,像一只只空洞的眼睛,望着这间充满了旧时光气味的杂货铺。
货架上摆着不再时兴的糖果、针头线脑、作业本、廉价的塑料玩具,以及一些山民偶尔会来买的油盐酱醋。空气里混杂着糖果的甜腻、旧纸张的霉味、以及若有似无的紫藤叶的清气。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自行车铃铛声穿透雨幕,由远及近,“叮铃铃——叮铃铃——”,响得有点慌里慌张。
紧接着,杂货铺那扇虚掩着的、被雨水打湿的木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了,带进一股湿冷的水汽和一个人。
是陈阿贵。镇上的老邮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