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

雪在戌时初刻停了,关城上的火把却愈烧愈旺。

沈雁雪把林砚带回将军府,府里原是一座旧庙改的,朱漆剥落,檐角垂冰。她让人把他扔在偏殿,只丢下一句话:"写够三千字再睡。"

偏殿只点一炉炭火,火舌微蓝,像被冻住的舌头。林砚抱膝而坐,面前一张矮几,铺着雁皮纸——正是匣中那张的背面,白得近乎透明。纸上已有字,却是他父亲的手笔:

"雁书三卷,上卷存于北溟,中卷藏于南楚,下卷随匣。得三卷者,可窥归鸿之径。"

林砚指腹摩挲那些字,墨迹枯涩,像被岁月啃噬过的骨头。他忽然明白:父亲早就来过这里。

2

炭火噼啪一声,殿门吱呀被推开。

沈雁雪披着一身雪进来,手里提着一壶酒。她卸了甲,只剩素衣,发梢仍滴着水。

"会喝酒吗?"她问。

"会醉。"

"那就醉。"

她坐下,把壶推给他。林砚仰头灌一口,喉头火辣,像吞下一颗烧红的炭。沈雁雪看他呛得直咳,嘴角弯了弯:"男人果然不行。"

林砚咳罢,低声道:"我父亲曾在此地待过三年。"

沈雁雪抬眼:"林清远?"

林砚心头一跳:"你认得?"

"十三年前,他化名秦川,在落雁关做书记。我那时才十二,天天缠着他学写字。"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后来他走了,没留字字。"

林砚从怀里取出那枚黑铁钥匙,放在案上:"他留了这把钥匙。"

沈雁雪指尖碰了碰,钥匙冰凉,像一块冻透的铁。

"他说,"林砚一字一句,"若有一日我撑不下去,就打开归鸿匣。"

"你撑不下去了?"

"我不知道。"

沈雁雪忽然起身,从壁龛里取出一卷残破的羊皮,摊在案上。羊皮上画着落雁关的地形,却与今城不符:城墙更矮,山道更窄,关外有一片湖,湖心有岛,岛上燃着一堆火。

"这是你父亲画的。"沈雁雪指着那堆火,"他说,火灭之日,便是归鸿之时。"

林砚盯着那堆火,心脏猛地一紧——那火的位置,正是他梦中每次坠落的地方。

3

子时,更鼓三声。

沈雁雪带林砚登城。

城上士兵肃立,甲胄覆霜,像一排冻住的雕塑。远处烽火台忽明忽暗,像有人在用呼吸传递暗号。

"南楚使者三日后到。"沈雁雪望着远方,"他们点名要你。"

"为何?"

"传闻你手里有雁书中卷。"

林砚苦笑:"我连上卷都没见过。"

沈雁雪侧过脸,雪光映得她睫毛泛银:"那就写给他们看。"

"写什么?"

"写你能让他们信的东西。"

她递给他一支笔,笔杆是雁骨磨的,笔尖嵌着狼毫。林砚接过来,指尖微颤。

4

林砚回到偏殿,提笔蘸墨。

他写的第一句是:"北溟有雁,其名为归鸿。"

写罢,他忽然听见窗外有雁唳,抬头却只见一轮冷月。

他继续写:

"归鸿之径,不在天,不在地,在人心之缺口。"

"缺口者,或为亡国之恨,或为丧亲之痛,或为求不得之爱。"

"雁书所载,不过补缺口之器。"

写到此处,他胸口一阵钝痛,仿佛有冰锥在骨缝间搅动。他想起父亲走的那天,雪下得比今夜还厚,母亲跪在雪里,哭喊被风撕碎。父亲没有回头,只留给他一个背影,像一截被雪压断的枯枝。

他忽然明白,父亲的缺口是母亲,而自己的缺口,是父亲。

5

寅时,沈雁雪再来。

林砚已写完三千字,纸上墨迹未干,像一条条蜿蜒的小蛇。沈雁雪读完,沉默良久。

"你写的,"她轻声道,"像一封遗书。"

林砚望着她:"也许是。"

沈雁雪忽然伸手,覆在他手背上。她的手很冷,掌心却有薄茧,是常年握刀的痕迹。

"我十二岁那年,父亲战死。"她声音低哑,"母亲疯了,日日坐在城头唱《雁南飞》。我砍了她的琴弦,她再唱,我便再砍。后来她不唱了,投井了。"

林砚指尖一颤。

沈雁雪抬眼,眸子里映着炭火:"你父亲告诉我,缺口是砍不断的,只能补。"

"怎么补?"

"我不知道。"她顿了顿,忽然笑了,"但你可以试试。"

6

卯时,天将亮未亮。

沈雁雪带林砚出城。

他们骑着两匹黑马,踏雪无声。关外三里,果然有一片湖,湖面结冰,冰下有水声汩汩,像地底有人在哭。

岛在湖心,岛上堆着柴,柴上覆着雪。

沈雁雪下马,用雁骨笔在雪地上画了一个圈:"你父亲画的火,在这里。"

林砚蹲下身,指尖触雪,雪下有一块凸起的铁,形状正是钥匙的齿痕。

他取出黑铁钥匙,插入雪中。

咔哒——

铁块下沉,冰面裂开一道缝,湖水涌上来,却不是水,而是火。

幽蓝的火苗从冰缝里窜出,舔着雪,雪不化,火不熄。

林砚后退一步,火光映得他脸色苍白。

沈雁雪低声道:"归鸿之径,开了。"

7

火中浮现一扇门。

门是木质的,却泛着金属的光泽,上面刻着一行小字:

"欲返故乡,先忘故乡。"

林砚伸手推门,指尖碰到门板的瞬间,耳边响起父亲的声音:

"砚儿,走吧。别回头。"

他回头,沈雁雪站在火旁,红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不肯倒的旗。

"你不走?"他问。

"我走不了。"她笑,"我的缺口,在关里。"

林砚忽然明白,她守的不是城,是记忆。

8

门后是一条长廊,廊壁嵌着无数面铜镜。

镜中映出不同时间的落雁关:有沈雁雪十二岁时的模样,有父亲年轻时的背影,还有母亲坐在井边梳头,发梢滴着水。

林砚一步步走过,镜中影像随之碎裂,像被风干的冰。

走到尽头,是一间书房,案上摊着一卷书,正是《北溟有雁》的终章。

他提笔,在最后一页写下:

"归鸿之径,终须一人独行。"

写罢,书页自燃,火光中浮现一行新字:

"第十三章完。"

9

林砚再睁眼,已回到出租屋的阳台。

天刚破晓,霾色未散,桌上归鸿匣静静躺着,匣盖半开,里面空无一物。

他走到窗前,看见一只白雁掠过楼顶,向南飞去。

雁唳悠长,像一声告别。

三个月后,《北溟有雁》出版,首印十万册,三日售罄。

有读者在扉页发现一行手写的小字:

"献给沈雁雪,以及所有守缺之人。"

无人知道沈雁雪是谁。

只有林砚记得,那年雪夜,她站在火旁,对他说:

"走吧。别回头。"

他终究回了头。

而雪,一直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