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落雁关的夜,像被铁锤敲过的刀背,钝而冷。
林砚立在箭楼,指间摩挲着那枚黑铁钥匙。钥匙已失光泽,却仍在灯焰里渗出幽蓝,像深海里一条不肯沉底的鱼。
身后传来脚步声,沈雁雪未披甲,只一袭玄色中单,外罩狐裘。风把她的发吹得凌乱,火光在她瞳仁里碎成两点寒星。
"先生睡不着?"
"我听见潮声。"
"关外三十里才有海。"
"也许潮在心里。"
沈雁雪笑了,那笑意稍纵即逝,像雪面掠过的鹰影。她递给他一只小小的油纸包,里面是一枚温热的糯米团,夹着细碎桂花糖。
"北地缺糖,将就。"
林砚咬了一口,甜得发涩。甜味漫过舌尖时,他忽然想起父亲临死前说的"忘川"——川是咸的,像泪,也像海。
"沈将军,"他低声问,"你可曾想过,若这关城破了,你我当如何?"
"城破则我亡。"她答得干脆。
"若亡的是你,这关城又当如何?"
沈雁雪沉默片刻,抽出佩刀"听潮",刀身狭长,映出她半张脸。
"那便让它折在这里。"
刀锋颤了一下,似在应和。
2
三更鼓响,烽火骤起。
南楚三万轻骑踏雪而来,马蹄裹着棉布,声如闷雷。城头火把连成一条挣扎的龙,映出沈雁雪冷白的侧脸。
林砚被编入右翼弩队。他从未握过军弩,却在沈雁雪一句"先生替我数箭"里,鬼使神差地上了城。
箭雨倾泻时,他听见自己心跳如鼓,与弩机同频。
南楚军抬出撞车,覆以湿牛皮,火箭难透。城门发出垂死的呻吟。沈雁雪率死士缒下,刀光如匹练,血在雪上绽开成赤梅。
林砚在城头数箭,手却抖得越来越厉害。
"三十一、三十二"
第十次撞门声里,城门裂开一道黑缝。沈雁雪回身一刀斩断吊桥铁索,断桥与数十敌兵一同坠入壕沟。火星溅在她睫毛上,像雪里燃尽的磷。
她抬头,看见林砚站在垛口,手里攥着最后一支箭。
"先生!"她喊,"射旗!"
南楚中军大旗在风雪中翻卷,旗上绣着一只展翼金鹏。林砚拉满弩弦,箭镞对准鹏眼。
手指松开的一瞬,他听见铁钥匙在怀中轻响。
箭啸破空,穿透旗绳。大旗轰然倒覆,南楚军阵脚大乱。
沈雁雪趁势杀出,听潮刀却在劈盔断甲时,被一柄长斧斫中。刀身自三分之一处折断,飞出的半截刀尖没入雪地,像一截夭折的鹤骨。
她踉跄后退,血从虎口滴落,却在雪里烫出一个个小洞。
林砚冲下城,将她拖回瓮城。城门在他身后轰然闭合,闩木落下,像为一场悲剧落了锁。
沈雁雪靠在墙上,半截断刀仍握得死紧。
"刀折了。"她轻声说。
林砚撕开衣襟,为她裹伤。血浸透布条,像雪里开出暗红的花。
"人还在。"
她抬眼,眸子里有火未熄。
"先生,借我一样东西。"
"什么?"
"你的钥匙。"
林砚怔住,钥匙已被递到她掌心。沈雁雪以断刃划破指尖,血珠滚落,渗入钥匙孔。
钥匙竟发出一声极轻的嗡鸣,像海底潮汐的回声。
"原来如此。"她喃喃,"归鸿匣,听潮刀都是钥匙。"
林砚不懂,却见她忽然笑了,那笑意带着久违的柔软。
"明日若雪停,先生陪我出关。"
"去做什么?"
"去找潮声。"
3
雪竟真停了。
黎明前,两人各骑一匹马,沿冰河古道北行。沈雁雪未着甲,只佩断刀。林砚怀中抱着归鸿匣,钥匙悬在颈侧,贴肉生温。
风从海上吹来,带着咸腥。冰面下,隐约传来水声,像巨兽翻身时骨骼的轻响。
"落雁关外三十里有海,"沈雁雪勒马,"但地图上从未标注。"
"也许海是活的,会走。"
她看他一眼,似笑非笑。
再行十里,冰原尽头忽然出现一线灰蓝。潮声渐起,不是澎湃,而是呜咽,像千万人在海底齐哭。
海岸没有沙滩,只有黑色礁石,如巨兽獠牙。礁石上覆满白霜,像未化的骨盐。
沈雁雪下马,以断刀掘开冰面。冰层下,露出一块青铜碑,碑上无字,唯有一道凹槽,形状与钥匙吻合。
林砚将钥匙按入。
青铜碑缓缓下沉,海水从裂缝涌上,却未淹没二人,而是向两侧分开,露出一条石阶,通往幽暗深处。
潮声忽然停了。
沈雁雪握住林砚的手腕,掌心温度滚烫。
"下面或许是死地。"
"也可能是归途。"
两人对视,忽然同时笑了。
笑声被风撕碎,飘向雪原,像两只白鸟,一去不返。
尾声
石阶尽头是一间石室,四壁嵌满雁形铜灯,灯火幽蓝。
石室中央,摆着一副铠甲,甲片如鱼鳞,每一片都刻着"沈"字。铠甲旁,是一柄完整无缺的听潮刀,刀身映出沈雁雪怔忡的脸。
林砚打开归鸿匣,匣中雁皮纸已变空白,唯余一行新字:
"以血为钥,以刃为门,潮生潮落,归鸿不归。"
沈雁雪伸手触甲,指尖沾了铜绿。
"这是我父亲失踪时穿的甲。"她声音低哑,"原来他来过这里。"
林砚望向石室另一侧,那里有一面铜镜,镜中映出的却不是二人,而是漫天火光——落雁关正在燃烧。
沈雁雪忽然明白,所谓"潮声",并非海潮,而是兵戈铁马,是万民呼号。
她转身,断刀指向铜镜。
"我要回去。"
林砚点头,钥匙在他掌心发烫。
"我陪你。"
铜镜应声而碎,碎片化作雪,落在二人肩头。
灯火骤灭。
黑暗里,只有潮声再起,这一次,是千军万马踏破山河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