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

雪停了,可风未止。落雁关的清晨像被霜刃横削过,干净得近乎残忍。林砚被带到城北校场,四面围以黑石高墙,墙缝间结着冰,像一道道冻住的泪。校场中央竖着一座铁砧,砧上横陈一柄断刃,刃口如犬牙,寒光黯淡。沈雁雪背对众人,赤手抚过那断口,指尖被划破,血珠滚在铁上,瞬间凝成赤霜。

"昨夜南楚游骑犯境,折我雁翎刀三柄。"她的声音不高,却压得百余名军士垂首,"刀折,尚可重铸;人折,便只能埋骨。"

她回头,目光掠过林砚,"听说南楚匠作擅以雪淬火,先生既来自南方,可敢一试?"

林砚明白,这是试他,也是试命。若他铸不出一柄能经北地风雪之刀,今日便走不出校场。

他抬眼,看见铁砧旁堆着黑铁、陨铜、雁翎碎甲,还有一瓮昨夜新取的雪。雪面覆着薄冰,像一面没打磨完的铜镜。

2

沈雁雪给他一夜。

铁炉生起,火光舔着炉壁,映得他眼底一片灼红。林砚将雁翎碎甲投入炉中,铁羽在火里卷曲,发出细微的悲鸣。他想起父亲在旧宅地窖留下的那本《锻物谱》,最后一页写着:

"凡铁有魂,须以心血为引。"

他咬破指尖,血滴如火。火焰骤暗,复又暴涨,像一头被惊醒的兽。

子时,雪落第三遍。林砚揭开炉门,将通红的铁坯抱出,置于铁砧。锤声在校场回荡,一声一声,如更鼓,如心跳。火星四溅,落在雪上,嗤嗤作响,腾起白雾。沈雁雪抱臂立在檐下,披风上积了薄薄一层雪,她不动,任雪覆眉。

锤至百下,铁坯已现刀形;至三百下,刀脊隐起雁翎纹;至五百下,林砚忽觉虎口一热,锤柄裂开。他却不停,反手握住裂柄,掌心血肉模糊,锤声愈发急促,像暴雨砸在铁瓦上。

最后一锤落下,刀身浸雪。雪水沸腾,白汽冲天,月光被水汽折射,竟现出一道极细的虹。沈雁雪抬手,虹光落在她眼里,像一瞬即逝的刀锋。

3

试刀在黎明。

沈雁雪解下腰间旧刀,刀名"听潮",昨夜被南楚暗探折断,只剩半截。她将残刀抛向空中,林砚新铸雁翎刀自下而上撩起。

一声脆响,残刀再断。

断口平整,如削冰。

校场寂静,唯有风声。沈雁雪以指腹轻拭新刀,刃薄一线,映出她自己的眸子。她忽而笑了,笑意从眼底漫到眉梢,像雪里忽绽的梅。

"刀名?"

林砚低声:"未取。"

沈雁雪抬手,刀尖挑起一簇雪,雪粒顺着刀脊滑落,簌簌有声。

"雪火同炉,雁翎重铸,便叫‘雪锻’。"

她收刀入鞘,鞘是旧木,却被火光烤得微温。

"林雪锻。"她念他的名字,像在念刀,"从今日起,你便是落雁关匠作副使,随我出关。"

4

出关前夜,林砚独坐营帐,以油石细磨刀身。火光跳动,刀上映出他陌生的脸。帐外有人掀帘,风夹着雪扑进来。沈雁雪未披甲,只着素衣,手里提着一坛酒。

"北地寒,南人怕么?"

林砚接过酒,抿一口,辛辣如火线入喉。

"怕,但更怕回不去。"

沈雁雪盘膝坐在他对面,以刀鞘拨弄炭火,火星飞起,照亮她睫毛上的霜。

"七年前的今日,我父阵亡于雁回谷。"她声音极轻,像雪落无声,"尸骨无存,只寻得半片雁翎甲。"

林砚想起父亲临终的话,忽然明白,那归鸿匣里的雁皮纸,或许正是沈家旧物。

"我铸的刀,若能护你十年,也算还了沈家一片翎。"

沈雁雪抬眼,眸子里映着火,像两粒灼灼星子。

"十年太久。"她轻声,"我只要今夜。"

酒坛倾尽,火堆渐暗。林砚听见自己的心跳与远处更鼓重叠,像两把锤,交替敲在铁砧上。

5

五更,号角起。

落雁关西门洞开,铁骑三百,踏雪无声。林砚负刀随行,刀鞘以旧雁翎甲包裹,羽色灰白,像未褪尽的冬。沈雁雪居前,红袍如火,在雪原上烧出一道裂口。

行至黑风口,南楚游骑已设伏。箭矢破空,如群鸦坠雪。沈雁雪勒马,拔刀,雪锻出鞘,刀光映雪,竟比箭更快。

林砚第一次见战场。血溅在雪上,像一簇簇红梅开败。他挥刀,却砍在空处,一支冷箭擦着耳畔飞过,钉入身后树干。下一瞬,沈雁雪回身,刀锋挑落箭杆,反手一划,偷袭者落马。

雪越下越大,风卷雪粒,如白刃乱舞。林砚的刀渐渐沉了,虎口震裂,血沿腕而下,滴在雪里,像一串细碎的星。沈雁雪忽至他侧,以刀背击他臂弯,"刀要轻,心要冷。"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听见风雪中有一道极细的裂响——像冰层乍破,又像雏雁初啼。再睁眼,刀已随心而走,斩落敌骑长枪,枪杆断处,木刺倒飞,没入雪地。

战毕,雪掩尸痕。沈雁雪下马,以刀掘雪,埋敌首。林砚欲相助,她却摇头。

"北地规矩,胜者埋敌,败者曝骨。"

她抬手,雪锻刀尖挑起一枚铜制雁哨,哨身刻"楚"字。

"南楚匠人,竟也铸雁形。"她轻声,"可惜,他们忘了雁翎需经雪火。"

林砚沉默,忽觉刀身微颤,似在低鸣。

沈雁雪侧耳,笑了,"它在唱。"

"唱什么?"

"唱故人归。"

6

归途,月升。

雪原无垠,马蹄印很快就被新雪填平,像从未有人来过。沈雁雪忽然勒马,回身,刀尖指林砚。

"林雪锻,你可知北境第一刀,为何名‘听潮’?"

林砚摇头。

沈雁雪翻身下马,立于雪上,赤手解下刀鞘,递给他。

"你且听。"

林砚接过,以耳贴刀。风从刀脊掠过,竟发出低低潮声,如远浪拍岸,如万雁振翅。

"昔年我父镇守东海,潮声入梦,遂铸此刀。刀成之日,雁翎飞渡,万羽同鸣。"

她声音低下去,"刀折于昨夜,潮声已哑。"

林砚握紧刀鞘,掌心旧疤忽热。

"雪锻可续潮声?"

沈雁雪望他,眸色比雪深。

"潮声不在刀,在人。"

她翻身上马,扬鞭,马嘶如裂帛。

"回关,再铸!"

7

再铸,却非铁。

落雁关内,匠作营灯火通明。林砚以雪锻为模,欲重铸听潮。旧刀碎片投入炉中,火光忽暗,如被无形之手扼住。匠人们面面相觑,炉温骤降。

沈雁雪至,以刀划掌,血滴入火。火舌暴涨,却呈幽蓝,如鬼焰。林砚忽然想起《锻物谱》最后一句:

"凡铁有魂,魂失则火冷。"

他闭上眼,将掌心旧疤抵在炉壁,低声念:"以我魂,引铁魂。"

掌心一阵剧痛,似被火舌舔穿。炉中忽有清啸,如雁唳长空。火色由蓝转赤,旧刀碎片渐渐熔合。

黎明,新刀出鞘。刃长三尺,雁翎纹自刀脊蜿蜒至刀尖,如活。沈雁雪以指弹刃,声清越,如冰下泉涌,又如潮生月出。

她收刀,系于腰间。

"潮声已回。"

林砚却因失血,身形一晃。沈雁雪伸手,赶紧喊一手下搭把手把林砚抬到内阁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