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窝棚里的空气,似乎永远凝固在一种微妙的张力之中。

长乐那朵糖纸玫瑰带来的短暂温情,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尚未散尽,便被一种更沉重、更压抑的氛围所取代。

那夜之后,长乐变得更加粘人,眼神里的占有欲几乎凝成实质,像无形的丝线缠绕着明烛,让他感到一种甜蜜又沉重的窒息。

而明烛,则用更深的沉默和更频繁的回避来应对这份过于灼热的情感,他心中的不安如同藤蔓般疯长,不仅源于长乐,更源于一种对未知命运的模糊预感。

锈城的天,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压抑。连续数日,天空都笼罩着一层厚重的、铅灰色的阴霾,沉甸甸地压在所有人的心头。

空气变得异常闷热潮湿,带着一股铁锈和腐烂物混合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吸进肺里都带着粘稠感。

风也停了,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

贫民窟里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恐慌。

经验丰富的老人们望着阴沉的天色,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忧虑,低声议论着。

连平日里最吵闹的孩子都安静了许多,躲在角落里,不安地望着窗外。

“要变天了……”隔壁窝棚的陈婆佝偻着背,望着灰暗的天空,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这味道不对……要下黑雨了……”

黑雨。

一个在锈城贫民窟流传已久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名字。

它并非传说,而是每隔几年就会降临的噩梦。

那雨水带着强烈的腐蚀性,能轻易灼穿劣质的金属和衣物,落在皮肤上如同硫酸,带来难以忍受的痛苦和溃烂。

更可怕的是,它污染水源,让本就稀缺的生存资源变得更加致命。

明烛的心沉了下去。

他经历过一次黑雨,那惨烈的景象至今记忆犹新。

他立刻行动起来,加固窝棚的缝隙,用能找到的所有防水布和金属板堵住漏洞,检查储水容器是否密封。

长乐也沉默地在一旁帮忙,动作麻利,只是眼神时不时地飘向明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窝棚中央那台老旧的、屏幕布满雪花点的便携式电视,是贫民窟里唯一能获取外界信息的渠道。

此刻,它正发出滋滋啦啦的电流噪音,屏幕闪烁不定。

“……紧急插播……气象部门监测到……异常气象活动……锈城及周边区域……即将迎来……强酸性降雨……请所有市民……立即寻找坚固掩体……避免外出……重复……这不是演习……请立即寻找坚固掩体……避免外出……”

断断续续的官方播报声从电视里传出,证实了陈婆的预言。

播音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背景是急促的警报声。

黑雨真的要来了。

明烛的动作更快了。

他必须确保这个简陋的窝棚能最大程度地抵御酸雨的侵蚀。

长乐也收起了那些隐秘的心思,专注地配合着哥哥的行动。

就在明烛将最后一块防水布钉死在门帘内侧时,窗外传来了第一声雨滴敲打金属棚顶的声音。

滴答。

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祥的质感。

紧接着,雨声密集起来。

噼里啪啦,如同无数细小的石子砸落。但这雨声,与寻常雨水不同,它沉闷、粘稠,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腐蚀声。

明烛透过门帘的缝隙向外望去。

天空已经完全被墨汁般的乌云覆盖,光线昏暗如同黄昏。

雨幕倾泻而下,但那雨水……是黑色的!

浓稠如墨汁般的黑色雨水,从天而降,落在金属棚顶、废弃车辆和泥泞的地面上,发出“滋滋”的声响,腾起缕缕带着刺鼻酸味的白烟。

地面迅速被染黑,积水的地方翻滚着浑浊的黑色泡沫,散发出更浓烈的腥臭和腐蚀性气味。

真正的黑雨降临了。

窝棚里瞬间变得更加昏暗。

明烛迅速拉紧门帘,用重物压住边缘,确保没有缝隙。

他和长乐退到窝棚最深处,远离任何可能渗水的角落。

空气中弥漫着防水布和金属的味道,混合着外面传来的、越来越浓烈的酸腐气息,令人窒息。

电视屏幕上的雪花点更严重了,播音员的声音断断续续:“……黑雨……含有……未知……强腐蚀性……及……高浓度……辐射……污染物……切勿……接触……皮肤……或……水源……”

明烛眉头紧锁,盯着屏幕。

未知污染物?高浓度辐射?这比以往的黑雨更加危险。

就在这时,电视画面突然剧烈地闪烁了几下,播音员的声音被一阵刺耳的电流噪音取代。

屏幕上的图像扭曲变形,仿佛信号受到了强烈的干扰。

明烛下意识地靠近了一些,试图看清屏幕上的变化。

就在画面扭曲的瞬间,明烛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看到了,

在那倾盆而下的、浓稠的黑色雨幕之中,除了密集的雨点,似乎还混杂着一些……别的东西。

一些极其微小的、闪烁着微弱金属光泽的……鳞片状悬浮物。

它们极其细小,如同尘埃,混杂在黑色的雨滴之中,几乎难以分辨。

只有在电视画面因为信号干扰而扭曲、光线产生微妙折射的刹那,才能捕捉到它们一闪而过的、冰冷的金属反光。

那绝不是自然形成的雨滴。

它们形态规则,边缘锐利,带着一种非自然的、冰冷的质感。

它们在雨水中沉浮、飘荡,如同活物般游弋。

明烛的心跳骤然加速,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那是什么东西?污染物?还是……别的什么?

他猛地转头看向长乐,想确认他是否也看到了。

长乐正靠在角落的墙壁上,闭着眼睛,似乎有些疲惫,眉头微微蹙着,对电视屏幕上的异状毫无察觉。

明烛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着长乐略显苍白的侧脸,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也许……只是信号干扰造成的错觉?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心中的不安却如同外面的黑雨,越积越深。

黑雨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

窝棚外“滋滋”的腐蚀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的酸腐味越来越浓烈,即使隔着厚厚的防水布,也让人感到喉咙发痒,眼睛刺痛。

窝棚内一片死寂,只有雨声和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第二天傍晚,雨势终于开始减弱。

但天空依旧阴沉,空气里那股刺鼻的味道丝毫没有散去。

“哥,水快没了。”长乐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晃了晃角落里那个几乎见底的储水罐。

黑雨污染了所有水源,他们储存的少量净水即将耗尽。

明烛沉默地点点头。

必须出去找水,或者……寻找其他未被污染的水源。虽然危险,但别无选择。

趁着雨势转小,明烛穿戴好能找到的最厚实的、具有一定防腐蚀能力的旧衣物,用破布层层包裹住头脸和裸露的皮肤,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叮嘱长乐留在窝棚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长乐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不情愿,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哥……小心。”

明烛深吸一口气,掀开沉重的、被酸雨腐蚀得边缘发黑的防水布帘,小心翼翼地钻了出去。

外面的世界,如同地狱。

目之所及,一片狼藉。

金属表面布满了被腐蚀的坑洼和锈迹,许多本就摇摇欲坠的棚屋在酸雨的侵蚀下彻底坍塌,变成一堆冒着白烟的废墟。

地面泥泞不堪,黑色的积水散发着恶臭。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酸腐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甜气息,令人作呕。

明烛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小心,避开黑色的积水,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贫民窟里一片死寂,幸存者们也都躲藏在掩体里,不敢外出。

他朝着记忆中一个可能有地下水源的方向走去。

那里有一个废弃的、深埋地下的储水罐,或许还有未被污染的存水。

就在他经过一片相对开阔的废墟时,一阵压抑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声,从不远处传来。

明烛瞬间警觉,停下脚步,隐在一堵半塌的断墙后,屏住呼吸望去。

只见一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流浪汉,正蜷缩在一处相对干燥的角落里。

他浑身湿透,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被黑雨灼伤的红斑和水泡,看起来痛苦不堪。

他双手抱着头,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明烛认得这个人,是贫民窟里一个神智不太清醒的流浪汉,大家都叫他“老疯子”。

他平时虽然疯癫,但并无攻击性。

然而此刻,老疯子的状态明显不对。

他的颤抖越来越剧烈,喘息声也越来越粗重,如同濒死的野兽。

他猛地抬起头。

明烛倒吸一口冷气。

老疯子的眼睛,那双原本浑浊无神的眼睛,此刻布满了狰狞的血丝,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里面闪烁着一种非人的、疯狂的凶光。

他的表情扭曲,嘴角咧开,露出沾着黑色污渍的牙齿,涎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淌下。

“嗬……嗬……”他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身体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势抽搐着,四肢着地,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

突然,他猛地转过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了明烛藏身的方向,仿佛隔着断墙,他也能嗅到活人的气息。

“吼——!!!”

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充满了暴戾和毁灭欲望的咆哮,从老疯子的喉咙里爆发出来。

他四肢猛地发力,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明烛藏身的断墙疯狂扑来。

动作迅猛得完全不像一个饿得皮包骨头的流浪汉。

明烛瞳孔骤缩,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跑,这绝不是普通的精神失常,老疯子被什么东西控制了。

“砰”老疯子重重撞在断墙上,腐朽的墙体瞬间被撞塌了一大块

碎石飞溅。

他毫不在意,血红的眼睛死死锁定明烛逃跑的背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叫,再次四肢着地,以惊人的速度追了上来。

他的速度太快了,明烛拼尽全力奔跑,但身后的脚步声和咆哮声却越来越近,那腥臭的气息几乎喷到了他的后颈。

危急关头,明烛猛地拐进一条狭窄的巷道,利用对地形的熟悉,他七拐八绕,终于暂时甩开了那个疯狂的流浪汉。

他躲在一个废弃的铁皮桶后面,心脏狂跳,大口喘着粗气。

老疯子失去了目标,在巷道口发出愤怒而不甘的咆哮,如同无头苍蝇般四处冲撞,用头撞击着墙壁和金属,发出沉闷的巨响,留下斑斑血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明烛透过缝隙,惊魂未定地看着这一幕。

老疯子那非人的力量和疯狂,让他心头发寒。

那绝不是黑雨灼伤能造成的,是那些雨中的鳞状悬浮物?它们钻进了他的身体?控制了他?

这个念头让明烛遍体生寒。他不敢再停留,趁着老疯子被别处动静吸引,他立刻起身,以最快的速度返回窝棚。

当他掀开防水布帘,带着一身寒气、酸腐味和惊魂未定回到窝棚时,长乐立刻迎了上来。

“哥!你没事吧?”长乐的声音带着急切,上下打量着明烛,看到他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才松了口气,但眉头依旧紧锁,“外面怎么样?我听到很可怕的叫声……”

明烛摇摇头,脱下被酸雨打湿、边缘有些腐蚀的外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后怕:“……很糟。黑雨腐蚀性很强,而且……有东西……”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看到鳞状悬浮物和老疯子异变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长乐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他走到门帘边,小心地掀开一条缝隙,警惕地望向外面昏暗的、依旧飘着黑色细雨的天空。

“哥,”长乐的声音低沉,“那些东西……会不会……”

他的话没有说完。

就在这时,一道极其微弱的、来自远处尚未完全熄灭的霓虹灯牌的残光,透过门帘的缝隙,恰好照射在长乐的脸上。

光线很暗,角度也很刁钻。

但就在那一瞬间——

明烛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长乐的眼睛。

他看到了!

在长乐那双深邃的、如同黑曜石般的瞳孔深处,在那专注凝视着外面危险世界的眼底——

一抹极其细微、转瞬即逝的、冰冷而妖异的——

鳞片倒影!

那倒影一闪而过,快得如同幻觉,却带着一种非人的、令人心悸的质感。

明烛浑身猛地一僵,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