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没有名字。
或许它有过,但对生活在此处的人们而言,那不过是一个印在身份证、快递单和某些需要填表的正式场合上的符号。它太大,太杂,太沉默,像一片水泥、玻璃和钢铁混合成的厚重苔原,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缝隙里求生,无暇抬头去看整片苔原的形状。
李振邦的修鞋铺,就是这片苔原上最不起眼的一个孔隙。
铺子缩在两条街交汇的阴影里,门口挂着一块被岁月磨白了字的旧牌匾——“振邦修鞋”。玻璃门永远蒙着一层擦不掉的灰,推开时门框上挂着的铜铃会响,声音干涩,像老人压抑的咳嗽。里面空间逼仄,皮革、胶水、鞋油和各种难以名状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凝固成一种独有的沉甸甸的实感,压在人身上。
李振邦就坐在这一切气味和实感的中心,背对着门,佝偻着,像长在了那张磨得油亮的木凳上。他鼻梁上架着老花镜,镜腿用白胶布缠了又缠。手里的锥子、线团、小锤在他指尖翻飞,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精准。他很少说话,来的客人多是老街坊,放下鞋,说声“老李,后跟磨偏了”或者“帮上个掌”,他嗯一声,头也不抬。修好了,客人自来取,按着墙上那张用毛笔写着价目表的发黄旧纸付钱,扫码或者扔下皱巴巴的现金。整个过程,有时连目光都无需交接。
人们说他手艺好,扎实,但也说他像块沉在水底的石头,又冷又硬,掀不起半点波澜。他在这条街上坐了快四十年,仿佛从没人见过他年轻时的样子,也想象不出他除了坐在这里还能干什么。他是一口枯井,早已被漫长的岁月抽干了水,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沉默。
他的儿子李默,似乎完美继承了他的“枯”。
那孩子从小就不声不响,像墙角怯生生的影子。别的孩子疯跑打闹,他就在修鞋铺最里的角落,摆弄几个磨得没了棱角的旧齿轮,或者看一本卷了边的旧书,一看就是一下午。学校里,老师对他的评价高度统一:“老实,内向,就是……太闷了,没什么存在感。”
成绩不好不坏,永远在中游沉默地漂浮。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开家长会,李振邦去了,坐在最后一排,散会后老师想找他聊聊,他早已没了踪影,就像他儿子在课堂上的状态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人堆里。
人们提起李默,总会先叹口气,然后说:“唉,老李那个儿子啊……”后半句不必说出口,所有人都懂。那是一种混合着轻微惋惜和大量“果然如此”的判定。在这片追求喧嚣与存在感的都市苔原上,沉默和普通就是原罪。李默像他父亲一样,是一块更小、更轻的石头,投入这城市巨大的湖面,连一丝涟漪都欠奉。
李振邦从不说什么。他甚至很少正面看自己的儿子。家里的饭桌总是安静的,只有筷子碰到碗沿的轻微声响,和窗外城市永不停歇的、模糊的背景噪音。那种沉默,不像默契,更像一种无形的疲惫,笼罩着这对父子,日复一日。
变化发生在一个平淡无奇的周三下午。
李振邦正给一只棕色的男士皮鞋上线,针尖精准地穿过预先打好的孔眼,拉线的声音单调而有节奏。旁边的老旧收音机咝咝啦啦地放着京剧,锣鼓点有些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