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推姥姥家那扇老木门时,指腹先触到门环上的铜绿——凉得像姥姥冬天从外面回来的手,糙糙的,带着风的寒气。秋阳斜斜地切进门缝,把门框的影子拉得老长,晃得我眼睛发涩,恍惚间竟觉得那影子是姥姥从前坐在门槛上择菜时,垂在地上的灰白发梢,软软地铺在青砖上,沾着点泥土的湿气。

“吱呀——”门轴的响声在空院子里荡开,惊起了梁上积的灰尘,它们在光里跳着,像我小时候追着玩的蒲公英。空气里飘着半旧的皂角味,是姥姥用了大半辈子的蜂花檀香皂,去年整理东西时,我特意把剩下的半块裹在她的蓝布手帕里,放在衣柜顶层。那味道裹着时光的沉,一吸进肺里,就把我往旧日子里拽——好像下一秒,姥姥就会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攥着毛线团,笑着说:“晚晚回来啦?灶上温着粥呢,我早上还念叨你,说你这阵该回了。”

衣柜门没关严,露出一截米白色的毛线边,像极了姥姥冬天穿的棉鞋的鞋口。我走过去时,脚步放得极轻,轻到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怕惊到二十年前那个坐在藤椅上织毛衣的老人。伸手拉开柜门的瞬间,一股混着皂角和阳光的味道涌出来,那件没织完的开衫顺着柜壁滑下来,落在我怀里——还是温的,像刚从姥姥膝头抱下来似的。下摆还挂着没剪断的浅红色毛线,针脚歪歪扭扭的,有的地方线松了,鼓出一小团,像姥姥最后那段日子,手抖着捏不住针,织两针就要歇一歇的模样。

毛线针上缠着半朵没成型的小红花,花瓣只织了三瓣,线头松松地垂着,风一吹就晃。我的指尖碰上去,毛线的粗糙感蹭过指腹,像姥姥从前摸我头时,掌心的老茧蹭过我额头的痒。突然就想起姥姥最后一次给我戴小红花的模样——那天病房里的阳光也像今天这样软,透过百叶窗筛在被子上,成了一道一道的。姥姥从枕头底下摸出个布包,布包的边角磨得发白,是她用了十几年的针线包。她颤巍巍地打开,里面是朵绣好的小红花,红丝线有点褪色,针脚密得能看出手劲不稳,有的地方线还叠在了一起。

“晚晚,”她的声音轻得像棉花,气若游丝,却还是伸手要给我别,“奖励你……天天来陪我。”

我赶紧蹲下来,把衣领凑过去,她的手碰在我脖子上,凉得像冬天的井水,却还是稳稳地把小红花别在了扣眼上。那时候我怎么就没多握一会儿她的手呢?怎么就没说一句“姥姥我陪着你”,反而只会掉眼泪?现在抱着这件没织完的毛衣,眼泪砸在毛线小红花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我才后知后觉地慌——原来有些拥抱,错过了就再也没机会了。

把脸埋进毛衣里,皂角味混着姥姥身上特有的艾草香涌过来,那是她夏天晒被子时,在院子里铺的艾草,晒透了就揉碎了缝进被角,说能驱蚊子。意识突然就飘远了——不是飘回去年的医院,是飘回更早的时候,飘回姥姥还能追着我跑,还能把我举过头顶,让我够梧桐树顶的花的日子。那时候她的手多有力啊,举着我走半条街都不喘,现在想起来,那双手的温度,还留在我胳膊上呢。

第一章 病榻边:消毒水漫不过艾草香,小红花还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