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漫过了姥姥身上的艾草香?
我坐在病房的折叠椅上,盯着输液管里往下滴的药水,一滴,两滴,慢得像姥姥从前在煤油灯底下数米粒的节奏——那时候她总说“慢工出细活”,数着米粒下锅,熬出的粥才糯。可现在这慢,却熬得我心发慌,总怕哪一秒,那滴药水就停了。旁边的小桌上放着保温桶,里面是小米粥,是姥姥前一天特意让我带来的,她说“住院也得吃口家里的粥,才舒服”。
姥姥躺在病床上,脸瘦得只剩一层皮,颧骨突出来,像院子里老梧桐的树节,眼窝陷下去,连带着眼角的皱纹都深了。只有笑的时候,那些皱纹才会挤成两道弯,像老梧桐的树纹,还带着从前的样子。我伸手想去摸她的脸,又怕碰疼她,手悬在半空,最后只能轻轻捏了捏她的被角——被角是我上周给她换的,印着小碎花,是她喜欢的样式,她当时还笑,说“这花看着亮堂,住着也舒心”。
“晚晚,”姥姥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窗纱,带着点喘,“你包里……是不是有糖?就是我上次让你带的橘子糖。”
我赶紧摸出包里的水果糖,是橘子味的,姥姥最爱吃的那种。以前她总说“橘子糖最甜,像过年的味道”,每次我放学回家,她都会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塞到我嘴里。可这次我剥糖纸时手却有点抖,糖块“嗒”地掉在被子上,滚到姥姥的手边。她想伸手去够,胳膊抬到一半就落了下来,喘着气笑,嘴角的皱纹里积着点没擦干净的口水:“老了,没用了,连块糖都够不着。”
“别胡说。”我把糖放进她嘴里,指尖碰到她的嘴唇,凉得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西瓜皮。她含着糖,眼睛亮了点,像小时候吃到糖的我。我想起上周来的时候,她还能坐起来,靠在床头,给我织那朵小红花,红毛线团放在腿上,织两针就抬头跟我说:“等织完了,缝在你的围巾上,冬天戴着暖和,今年冬天冷,你可得多穿点。”现在毛线筐放在床头柜上,红毛线团滚到了地上,沾了点灰尘,像个没人管的孩子。
“那天……你说科罗拉多的雪,”姥姥含着糖,声音含糊了点,气息也弱,“电视里看……白得晃眼,是不是?我还想着,等我好了,咱们一起去看看。”
我点头,把地上的毛线团捡起来,缠回线轴上——缠得歪歪扭扭的,像我小时候学缠线的样子。姥姥以前总说我“手笨”,却还是一遍一遍教我,直到我能缠出整整齐齐的线轴。“是,等你好了,咱们一起去。”我把线轴放进筐里,不敢看她的眼睛,怕她看出我在骗她,“还有喜马拉雅的雨,你不是说想看看云落在山尖上的样子吗?咱们一起去。”
姥姥笑了,咳嗽了两声,眼角沁出点泪,不是哭,是咳得忍不住。她伸手想擦,我赶紧拿过纸巾,轻轻擦在她眼角。“我这辈子……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她的声音里带着点遗憾,却又笑着,“要是能去,就算走不动,看看也值了。”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我手里的毛线筐上,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那朵小红花……还没织完呢,想织完了给你,你冬天围围巾,我看着也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