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织,”我把毛线筐抱在怀里,指尖勾住红毛线,线有点糙,蹭得指尖痒,“我跟你学了那么久,肯定织得比你好,织完了给你看看。”其实我哪会织啊,以前总嫌织毛衣麻烦,姥姥教我时,我学两下就跑,现在才知道,有些东西,没学会就再也没机会学了。
姥姥没说话,闭着眼睛喘了会儿气,胸口起伏得厉害,像风里的树叶。再睁开时,眼神突然亮了点,像燃尽的蜡烛又跳了下火苗:“晚晚,你唱首歌吧。就……就你小时候,我教你的那个。”
我愣了愣,才想起是那首我小时候瞎编的小调——那时候我坐在梧桐树下,姥姥织毛衣,我就跟着她哼的调子瞎唱,后来不知怎么,就跟《送你一朵小红花》的调子混在了一起。我清了清嗓子,声音有点哑,怕唱跑调,又怕她听不清:“送你一朵小红花,开在那牛羊遍野的天涯……奖励你走到哪儿,都不会忘记我啊。”
唱到“不会忘记我”时,姥姥的手指动了动,轻轻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很凉,指节上有老茧,是一辈子洗衣做饭、喂猪种菜磨出来的——春天摘棉花,夏天掰玉米,秋天晒稻谷,冬天纳鞋底,那双手就没歇过。我想起小时候,姥姥就是用这双手给我梳辫子,梳得有点疼,我还闹脾气;就是用这双手给我剥花生,剥好的花生仁放在我手心,堆得像小山;就是用这双手在我摔倒时把我扶起来,拍掉我身上的土,说“晚晚是勇敢的孩子,奖励你一朵小红花”。
那天晚上,姥姥睡得很沉,呼吸比白天平稳了点。我坐在床边,借着床头灯的光,试着织那朵小红花。毛线针在我手里不听话,织一针掉一针,线还总缠在一起,织了拆,拆了织,直到天快亮时,才织出两瓣歪歪的花瓣,像被风吹蔫了似的。我把织了一半的小红花放在姥姥的枕头边,想着等她醒了,给她看看,说不定她还会笑我“手笨”。
可姥姥没醒。
护士进来换药水时,我还在织第三瓣花瓣,针刚戳进毛线里,就听见护士轻轻说:“姑娘,节哀。”我抬头,看见姥姥的眼睛闭着,嘴角还带着点笑,像只是睡着了,做着关于科罗拉多的梦——梦里有白得晃眼的雪,有落在山尖的云,还有她没织完的小红花。
枕头边的小红花,花瓣上沾了点姥姥的体温,还温着。我把它放进那个磨白的针线包里,想着以后想她了,就拿出来看看,像她还在我身边一样。
第二章 火车站:藏青棉袄裹着风,白发沾在蓝布包边
我第一次离姥姥那么远,是去外地上大学。
那天火车站的人特别多,吵得慌,到处都是行李轮子的“咕噜”声和人的说话声,像菜市场一样。姥姥穿着她那件藏青色的棉袄,袖口磨得发亮,是她穿了五年的旧棉袄,我让她换件新的,她总说“旧的暖和”——棉袄里絮的是当年她自己弹的棉花,洗了又晒,软得像云朵。她手里拎着个蓝布包,带子勒得她手有点红,里面装着她连夜烙的葱油饼——我前一天晚上跟她说想吃葱油饼,她就凌晨三点起来和面,守着灶台烙了二十多张,说“路上吃,到了学校也能放几天,饿了就热着吃”,还有两双她织的袜子,一双红的,一双蓝的,袜口上都绣着小小的红花,针脚密得能看出她熬了好几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