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幕一 雨声里的借书票

雨下到一半忽然歇了,檐角的水珠却还排着队,滴滴答答在图书馆门前的石阶上敲出一首慢板。我把模型板抱在胸前,塑料袋外层的雨雾洇出深深浅浅的水纹,像一幅未干的水墨。推门进去,三楼的灯管正犯着老毛病——一盏亮得发白,一盏昏黄欲眠,光便在水渍里晃,晃得我心里也起潮。

就在那半明不暗的交界里,我看见她。人影小小,蹲在一排文学书架前,把散落的书一本本拢回纸箱。动作极轻,像在替纸页掖被角,又像在安抚某种受惊的生物。塑料袋的沙沙声和我鞋底黏着水的吱呀声撞在一起,她没抬头,只伸出指尖,声音软得像雨里浮起来的泡沫:“同学,扶一下箱角,好不好?”

我蹲下去,掌心贴上纸箱的湿冷,与她指尖擦过。那一瞬,像两片潮水相碰,凉意顺着皮肤爬上臂弯,却在胸口炸开一点温热的火星。箱子稳了,书却不安分——最上头那本《园冶》滑出来,书脊磕在地板上,一声轻响,像谁扣了一下暗号。

借书票就是这时候飘落的。白底旧纹,条码磨得发毛,日期停在冬至。我弯腰去捡,它却先一步落在她掌心,像被风递过去的信。我的呼吸在那半秒里断层——三天前,我亲手把这张票塞进同一本书的第三十七页,票背还是空白;此刻,那里多了一滴极小的蓝墨水,圆而软,像蟹壳最嫩的那道纹,又像海面刚漏下的第一颗星。

“是你的吗?”她把票递过来,指尖在空气里留下雨味。我摇头,又点头,最后把谎话咽回去:“我只是……见过它。”她抬眼,睫毛上还挂着细小水珠,目光却像探进深水的灯,照见我所有没说出口的话。灯管忽然闪了两下,亮得彻底,也把我们照得无处可躲。

雨声在窗外重新聚拢,像谁把天幕又拉低了一寸。我帮她把书码齐,动作慢得像在拖延一个结局。书脊依次合拢,像一列列士兵归位,却在我心里留下缺口。她抱起纸箱,转身要走,却在出口前回头,声音轻得怕惊动纸页:“如果你知道票是谁写的,告诉他……字很好看。”门被风带上,留我一个人站在灯影里,掌心还残留她指尖的温度。那温度像潮水,一点点漫过脚踝,把我推向一个尚未命名的方向。

我回到四楼,把模型板摊在桌面,却怎么也拼不出想要的弧线。脑海里反复出现那滴蓝墨水——它像一枚暗号,又像一句未完的诗。铅笔在草图边缘划来划去,最终落成一艘小船,船底写着“冬至”。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故事不是从书失踪开始,而是从一滴蓝墨水落入我的世界开始。

灯管在头顶发出轻微的嗡鸣,像远处潮汐的回声。我起身,重新走回三楼,脚步比来时慢了一倍。书架底层,《园冶》的缺口还在,像一张微张的嘴。我蹲下去,指尖掠过空空的挡板,木屑的凉意在皮肤上停留。那本书不见了,连同我藏在页脚的秘密,一起被谁温柔地取走。

空气里仍浮着雨水的腥甜,我闭上眼,试图在潮味里捕捉那滴蓝墨水的气息——蟹壳的软、海的咸、夜的凉,一并涌进胸腔。睁开眼,灯光在地板上投出细长的影子,像一条没有尽头的栈道。我伸手进口袋,指尖触到借书票的边角,它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枚未引爆的炸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