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核桃坪的狼影
民国二十三年秋,甘肃陇南的雨下得黏腻,白龙江的水涨了半尺,浑浊的浪头拍着岸边的鹅卵石,把“核桃坪”这村子泡得满是潮气。村里的土坯房都顶着茅草顶,院坝里几乎家家都栽着核桃树,老的树干要两人合抱,新的才齐腰高,这会儿叶子上还挂着雨珠,风一吹就往下滴,砸在泥地上溅起小坑。
栓柱那会儿刚满十二,是家里最小的娃,瘦得像根刚抽芽的核桃枝,胳膊腿细得能看见骨头。他爹早年间在江上放排时没了,娘带着他和两个姐姐过活,夜里娘睡里屋,他就跟大姐挤在外屋的土炕上,炕头摆着他爹留下的柴刀。木柄被磨得发亮,刀刃上有个小豁口,娘说那是当年砍狼时崩的,可栓柱总觉得,那豁口像只眼睛,夜里会盯着他看。
这年的雨下得邪乎,入秋后就没断过,山里的路滑得没法走,村民们大多闷在家里,要么编竹筐,要么凑在一块喝罐罐茶。栓柱不爱跟大人凑堆,总爱蹲在院坝的核桃树下,看雨珠从叶子上滚下来,或者盯着江面上的雾发呆。可娘总骂他:“死娃子,外头凉,小心招了狼!”
核桃坪的人都怕狼。这村子背靠秦岭余脉,往里走就是“野猪沟”,据说沟里常年有狼出没。前几年有个货郎进山收山货,再也没出来,后来有人在沟口发现了他的货担,还有几撮灰棕色的狼毛,从此没人敢单独往沟里去。栓柱听村里的老人说,狼最记仇,也最能熬,要是盯上谁家,能在院外蹲半宿,连呼吸都压得轻。
九月初十那天,雨总算停了,太阳从云缝里钻出来,把核桃坪晒得暖洋洋的。娘要去江边洗衣裳,让栓柱在家看着院坝里晒的玉米,临走前还特意把柴刀往他手边递了递:“别乱跑,听见狼嚎就往屋里躲,记得把木门顶死。”
栓柱应着,蹲在玉米堆旁,手里攥着柴刀,眼睛却往山上瞟。雨后的山看着绿得发亮,野猪沟的方向飘着轻雾,像块白纱蒙在山尖上。他正看得入神,忽然听见院外的核桃树后有动静,不是鸟叫,也不是松鼠蹦跶的声,是“唰唰”的,像是有东西在蹭树皮。
栓柱的心一下提了起来,攥着柴刀的手紧了紧,慢慢往树后挪。刚绕到树干旁,他就看见一只狼。灰棕色的毛,沾着点泥,尾巴夹得紧紧的,正低着头,用鼻子闻地上的玉米粒。那狼比栓柱见过的土狗大一圈,耳朵竖得笔直,鼻尖是黑色的,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离他不过两丈远。
栓柱吓得腿都软了,想喊却发不出声,柴刀在手里抖得厉害。那狼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头,一双黄澄澄的眼睛盯住了他。那眼神不凶,却透着股冷意,像山里的泉水,能冰到骨头里。栓柱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只觉得那狼的眼睛能看透他的心思,知道他怕得要命。
过了好一会儿,那狼才低下头,叼起一粒玉米,慢慢往后退,退到院外的土路上,又回头看了栓柱一眼,才转身往山上跑,没一会儿就钻进了雾里,只留下一串湿漉漉的爪印,印在泥路上,像朵小小的梅花。
栓柱瘫坐在地上,后背全是汗,直到听见娘回来的声音,才哆哆嗦嗦地站起来。他跟娘说见了狼,娘吓得脸都白了,赶紧把院门关紧,还在门后顶了根粗木杠:“还好那狼没伤人,以后再不敢让你一个人在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