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草芥与阎罗
安城的石板路蒸腾着热气,鞋底踏上去烫得发麻。我背着那个比我年纪还大的旧木箱,箱带深深勒进肩膀的皮肉里。街两边铺子大多落了锁,不是遭兵痞抢空了家底,就是凑不齐王大帅他爹七十大寿的“贺仪”。活阎王的名号,不是白叫的。人命?这年月,兵灾、徭役、天灾、税赋,哪一样不是催命的锣鼓?草芥罢了。
“站住!”
嗓子眼刮铁锈似的声响。三个歪戴帽子的兵痞堵死巷口,领头的三角眼,嘴角斜叼烟卷,皮带上晃荡着把盒子炮,眼光在我那破箱子上来回扫量。
“晦气玩意儿!大帅府老太爷天寿,全城纳福!你这破箱子装啥丧门星?”三角眼一脚踹在箱子上。
箱子剧烈一晃,我身子向前踉跄,双手死死攥紧箱带才没栽倒。箱子里木偶碰撞的闷响透出来。
“军爷…军爷抬抬手…”我赶忙弓下腰,额头几乎碰到膝盖,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颤音,“小的…小的跑江湖混口嚼谷…耍点小把戏…”
“小把戏?”旁边麻子脸的兵痞嗤笑一声,抬脚往箱面上踩,“我看是装神弄鬼!滚蛋!”
“别!军爷!”我下意识扑过去护箱子,手刚沾着箱盖边,三角眼的巴掌带着风声扇过来。
“啪!”
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嘴里一股子铁锈味。我捂住脸,眼角余光瞥见箱盖被踢开一道缝,里面那个描金画彩的“判官”木偶探出半边身子,那张威严的脸孔正对着三角眼。
三角眼被木偶的眼神钉住了一瞬,随即脖颈涨红,恼羞成怒:“妈的!死木头还敢瞪老子!”他抬起脚,厚实的皮靴底狠狠朝“判官”踩下去!
心口猛地一抽。这判官…是爹的手艺!
“哎哟!”墙根下炸起一声惨叫。
不是木头碎裂声。是一直缩在墙角、提着个青花瓷瓶看热闹的绸缎庄王老板。他脚下不知怎么一滑,整个人向前扑倒,手里那瓶子“哐当”一声在三角眼皮靴前摔得粉碎!白亮的碎瓷片和里头滚出来的玉珠子溅了一地。
“我的寿礼!乾隆官窑啊!”王老板杀猪般嚎起来,手脚并用扑在地上抓挠碎片。
三角眼的脚悬在半空,眼珠子瞬间黏在那堆碎瓷里的玉珠子上。“嚎什么丧!挡了爷的道,摔了东西还想讹诈?”他立时把我和木偶扔在脑后,一把揪起王老板的领子,“赔爷的鞋!还有精神头损失费!”
另外两个兵痞也围上前,贪婪地扫视地上的“油水”。
机会!
我手脚快得不像自己。弯腰,抄手,掀箱盖,一把将探出的“判官”摁回去,合盖,落锁,动作一气呵成。背上箱子,对着正纠缠王老板的兵痞们连连哈腰:
“谢…谢军爷抬抬手!小的…小的这就滚…滚去大帅府…给老太爷添点寿喜气…添喜气…”
说完,我头也不回,泥鳅般滑进旁边更窄的巷子,把兵痞的叫骂和王老板的哭嚎甩在身后。
跑出两条街,我才靠上冰冷的砖墙喘气。背上的箱子死沉。抬手抹掉嘴角渗出的血丝,目光越过低矮的屋檐,钉在城中心那片高门大院的黑影上——大帅府。方才刻意堆出的卑微怯懦潮水般退去,眼底只剩下枯井般的冷。
“快了,”我对着空荡荡的巷子,声音轻得像吐气,却裹着冰碴子,“阎王爷…你的好日子,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