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瘫在我沙发上啜饮啤酒,泡沫如未活够的念头滋滋消散。 我抓紧最后时间盘点一生,却发现悲欢早已过期,记忆全是赝品。 祂轻笑:“每个租客都这样,拼命证明自己活过。” 钥匙交出刹那,我终于想起—— 我不是房客,而是被自己囚禁了一生的看守。
死亡是个懒散的房东,从不催缴房租。
这话谁说的?忘了。但此刻,祂就瘫在我那张磨损严重的旧沙发里,陷下去的位置刚好是平日里我窝着看落日的地方。一根瘦削的、指骨并不分明的手拎着一罐啤酒,那还是我昨天喝剩了随手放在茶几上的,祂也不知什么时候摸了过去,“啵”地一声拉开,劣质的泡沫争先恐后涌出,漫过祂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指节,滴落在我不算太干净的地板上。
空气里弥漫开一股微酸微苦的小麦发酵气味,混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万物终结般的沉寂味道。
“该搬了。”祂说。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谈论天气,或者楼下那棵半枯的银杏又掉了几片叶子。
我正对着一个敞开的行李箱发愣,手里攥着一件说不清年代的旧衬衫,领口已经磨得起了毛边。听到这话,动作僵在半空。
“急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像晒透的豆荚,“租金……不是还没到期?”
祂耸耸肩,这个动作由祂做来,带着一种奇异的、慢镜头般的慵懒,连带着周遭的光线都似乎随之扭曲了一瞬。“其实也不急。”祂啜饮一口啤酒,喉结(如果那算喉结的话)轻微滚动一下,“只是楼下的夕阳快凉了,风也困了,你囤了半辈子的悲欢……啧,该过期了。”
夕阳快凉了。风困了。悲欢……过期。
我下意识低头,看向手里那件衬衫。记忆里它该带着阳光曝晒后的暖香,或者是某个夏日午后的汗味,再不然,总该有点什么。可现在,指尖触及,只有一片虚无的凉,还有一股陈腐的、类似于旧纸堆和灰尘的味道。连那上面的格纹图案,都显得模糊而可疑,像拙劣的仿制品。
心里某个地方咯噔一下。
我扔下衬衫,近乎慌乱地在那口箱子里翻捡。一沓褪色的照片,上面所有人的笑容都模板般雷同,背景模糊不清;几枚来自不同地方的纪念徽章,触手冰冷,上面的字样磨损得难以辨认;一摞信札,纸张脆硬,墨迹晕染开,字句读起来矫情又陌生,仿佛出自他人之手……
我拼命地呼吸,试图从这些零碎里榨取一点应有的情绪波动,哪怕一丝半缕的感伤或甜蜜也好。可胸腔里空空荡荡,只有心脏徒劳地、越来越快地撞击肋骨,发出空洞的回响。
没有。什么都没有。
那些我以为刻骨铭心的瞬间,那些支撑我度过无数庸常日夜的悲喜,此刻像被抽干了所有色彩的沙堡,轻轻一触,便溃散成一片苍白的粉末。
全是假的?或者……只是彻底失效了?
泡沫滋啦作响的声音格外刺耳。死亡房东正仰头喝光最后一口啤酒,随手将空罐捏瘪,那轻薄的金属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祂把空罐丢开,罐子叮铃哐啷地滚到墙角,加入其他尘埃的行列。
“每个租客都这样。”祂含混地评价道,嘴角似乎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像怜悯,又像纯粹的无聊,“临走前,总恨不得把每一粒灰尘都称量一遍,拼命想证明自己确实活过,没白交那么久的租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