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阳烟尘
1.惊蛰雨
雨是冷的。
雨丝斜打在亭檐上，像无数剔透的虫，啃噬着早已斑驳的漆色。
亭是“谈亭”。一个本该谈风月、论诗文的地方，如今却浸透了兵戈气。
亭中有两人。
一人如山岳崩于前而色不变，指节粗大，按在石桌上，青筋虬结如冬眠初醒的龙。他是苏峻。他的目光沉得像他腰间那柄“断岳刀”的黝黑刀鞘，鞘内藏着的，是饮过胡虏血、也斩过朝官颅的锋刃。
另一人枯瘦，眼如两口深井，倒映着亭外连绵的愁雨。他是祖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玉玦，玉是古玉，却裂了一道痕，如同他兄长祖逖死后，他再难圆满的仕途。
“庾亮要你我的命。”苏峻开口，声音不高，却压过了雨声，像磨刀石擦过刃口。“那一道道圣旨，不是官文，是绞索。”
他未拍案，石桌却微微一震，尘埃惊起，在阴湿的空气里惶乱浮沉。
祖约沉默。良久，才从齿缝里漏出丝丝冷笑：“他是颍川庾氏的麒麟儿，你我是什么？是替他庾家看门，还会龇牙的獒犬。用完了，自然要打死，熬汤。”
话里淬着毒，和多年的怨。
亭外远处，亲兵如石像伫立雨中，甲胄蒙着水光，刀戟森然，与这江南烟雨格格不入。更远处，山影匍匐如兽，在雨幕里蠢蠢欲动。
“温峤来信了。”苏峻忽然道，像抛出一块冰。
祖约眼角一跳：“那个和事佬？说什么？可是又替庾亮做说客，许你三公之位，九锡之荣？”
“他说，退一步，海阔天空。”苏峻嗤笑，笑声刮得人耳膜生疼，“可他不知，身后是庾亮磨好的刀，退一步，便是万仞悬空！”
他猛地抬眼，目光如电，直刺祖约：“你我脚下，已无路可退。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踏血而行！”
惊雷炸响！惨白的电光瞬间照亮天地，也照亮苏峻眼中疯狂滋长的野心和杀机，照亮祖约脸上骤然褪尽的血色。
雨更急了。砸在亭顶，声如战鼓。
“清君侧？”祖约呼吸微促，喉结滚动，“诛庾亮？”
“清君侧！”苏峻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钉子，楔入命运的棋盘，“诛国贼！”
又一道霹雳！
电光石火间，亭外亲兵腰畔长刀似乎自鸣！
天地煞白一瞬，映得亭内二人面容须发皆碧！恍如鬼魅。
“好！”祖约猛地攥紧那裂玉，指节发白，似要将所有犹豫怯懦掐死在掌心，“那便……反了吧！”
二字出口，亭内空气骤然绷紧至极致，仿佛有无形弦丝勒入血肉。
苏峻咧嘴，笑无声，却比怒吼更骇人。他缓缓起身，如山岳倾颓前的预兆。
“拿酒来！”
亲兵奉上血泥封口的烈酒，匕首划开，气息辛辣暴烈，冲散雨腥。
碗是粗陶海碗，酒液浑浊，映着两张决绝的脸。
“皇天后土！”苏峻举碗。
“日月星辰！”祖约应声。
“共鉴此心！”二人同声，如双狼嗥月，凄厉破雨，“诛杀庾亮，肃朝廷！若有异心——”话音未落，碗沿重重一碰！
酒液泼溅，如血！
仰头痛饮，喉结滚动，不是饮酒，是饮恨，饮下这乱世逼出的毒火！
啪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