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祭坛是拿整座山的脊梁骨拗出来的,黑沉沉,每一道刻痕里都浸透了陈旧的血腥气,风一过,呜咽声像是从地肺最深处挤出来的叹息,刮得人骨头缝发寒。

凌皓站在祭坛正中央,玄色祭服宽大得过分,更衬得他身量单薄,像棵没长开就被推出来顶风的草。腕子上的铁链重得很,粗糙的铁锈边缘磨破了皮,渗出的血珠半凝不凝,黏腻地贴着皮肤,一种微不足道的刺痛。

他没挣扎,甚至没低头看一眼。祭坛下,黑压压站着凌家全族。簇新的法衣,绘着繁复的镇龙纹,一张张脸在火把跳跃的光下显得模糊而肃穆,眼神却亮得慑人,是一种混合着恐惧、狂热、以及某种即将解脱的期盼的亮。他们沉默地注视着祭坛上的少年,像在审视一件即将被送入熔炉的旧祭品,谨慎地收敛着可能惊扰仪式的多余情绪。

族老凌威站在最前方,双手捧着一柄尺长的骨刀,刀身蜿蜒,泛着冷冷的白玉光泽,据说取自某位先祖的肋骨。他声音沉缓,古老的祷文带着特有的韵律,每一个音节都砸在冷硬的岩石上,再弹回冰冷的回声。

“……以血为引,以魂为凭,慰尔龙怒,安吾族运……凌氏不肖子孙凌皓,灵脉孱弱,有辱祖荫,今献于龙脉,乞息神愤……”

词儿是早就听熟了的。世代镇守,代代天殇,活不过三十。龙煞反噬,总需宣泄的出口。他凌皓,灵根斑杂,修行十年堪堪摸到凝气门槛,正是最合适不过的“废料”,物尽其用。

他甚至分神想,这祷文写得可真不怎么样,求饶不像求饶,威胁不像威胁。

风似乎大了一些,卷起地上的砂砾,打在脸上,微微的疼。祭坛四周插着的黑色龙幡猎猎作响,幡面上用金线绣出的蟠龙在火光下扭动,仿佛活了过来,随时要破幡而出,择人而噬。

人群里,有极轻微的骚动。他看见站在前排的几个年轻子弟,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眼中飞快掠过一丝不忍,但很快又被身边长辈严厉的目光压了下去,重新挺直脊背,努力做出庄严的样子。

凌皓轻轻吸了口气,山间带着土腥和铁锈味的冷空气灌入肺腑,冰得他微微一颤。

终于,冗长的祷文念到了尽头。

凌威族老上前一步,骨刀高高举起,火把的光凝在刀尖,淬出一点令人心悸的寒芒。他看着凌皓,目光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程序化的冰冷:“凌皓,尔可还有话说?”

按照流程,他该哭,该嚎叫,该涕泪横流地挣扎求饶,用尽最后力气演绎一场合格的献祭,用他的绝望和狼狈,反衬出族人的牺牲与决绝,最后在骨刀落下前,被龙煞之气撕扯成碎片,完成他生来既定的使命。

所有眼睛都钉在他身上,等待着那注定徒劳的丑态。

凌皓却抬起了头。被铁链束缚的手腕动了动,链子哗啦一响,在一片死寂中格外刺耳。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无恐惧,也无怨恨,平静得像只是站在自家庭院里打量一棵陌生的草。

他目光掠过族老手中那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骨刀,越过下面一张张屏息的脸,投向祭坛后方那深不见底、翻滚着肉眼可见的浓黑煞气的龙渊。

他张了张嘴,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干涩,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耳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