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槐巷钟语

暮春的雨总带着三分缠磨,把青石板路浸得发亮时,朏月终于在交错的巷弄里寻到了那方褪色的木牌。木牌悬在斑驳的砖墙上,字迹被岁月啃得有些模糊,唯有“陈记修钟”四个字还能辨得清晰,边角处缠着几缕干枯的槐枝,是去年深秋落下的旧物。

她拢了拢米白色风衣的领口,指腹蹭过布料上凝结的雨珠,忽然想起外婆临终前攥着她手腕的力道。那时外婆的手已经凉得像浸了冰,却死死扣着她的小臂,枯瘦的指节泛着青白,连呼吸都带着破碎的杂音:“朏月,那座钟……得找老陈修。槐巷深处,第三家带石门槛的就是。别让它停,钟一停,有些事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朏月这名字是外婆取的,出自《诗经》里“朏魄示冲,朏月垂光”,邻里街坊总叫不惯,要么错读成“腓月”,要么干脆喊她“小月”,唯有外婆总轻轻唤她“朏朏”,说这名字里藏着初升的月光,能照见藏在时光里的事。她从前只当是外婆的浪漫,直到上周收拾城郊那座爬满爬山虎的老房子,才在衣柜最底层的樟木箱里,翻出了外婆念了半生的那座钟。

那是一座黑檀木座钟,比她的小臂略长些,外壳裂了两道浅纹,像被时光咬过的痕迹。玻璃罩子蒙着厚厚的灰,她用软布擦了三遍,才看清表盘内侧刻着的细字:“民国三十一年,陈记造”。指针停在三点零七分,钟摆静得像睡熟了,连一丝晃动的痕迹都没有。她试着拨了拨指针,木头齿轮卡在里面,发出细碎的“咔嗒”声,像老人咳嗽时卡在喉咙里的痰。

地图上早没了“槐巷”的标注,朏月是凭着老照片里模糊的街景找过来的。照片是外婆年轻时拍的,黑白影像里,槐巷两旁还立着卖糖画的摊子,穿蓝布衫的妇人提着竹篮走过,巷口的老槐树枝繁叶茂,把半个天空都遮得阴凉。如今糖画摊子没了,蓝布衫也换成了五颜六色的冲锋衣,唯有那棵老槐树还在,枝桠斜斜地探过墙头,细碎的槐花瓣混着雨丝落下,粘在她的发梢,带着淡淡的清香。

她踩着槐花瓣往前走,雨水顺着屋檐往下淌,在石门槛前积成小小的水洼。巷子里的房子大多改了模样,唯有第三家还保留着旧时的样子:青灰瓦,木格窗,门口立着两级青石雕花的门槛,门槛上还留着模糊的花纹,像是旧时工匠刻下的缠枝莲。门是虚掩着的,里面透出暖黄的灯光,混着淡淡的松香,顺着门缝飘出来,裹住了外面的雨意。

朏月深吸了口气,抬手敲了敲木门。门板是旧松木做的,敲上去发出“笃笃”的闷响,像老钟走时的声音。里面没有立刻回应,只有隐约的“咔嗒”声传来,是齿轮转动的轻响,混着雨声,竟有种奇异的安稳。

她等了约莫半分钟,正要再敲,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开门的是个白发老人,穿着藏青色的对襟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戴着一块旧机械表,表盘已经有些氧化,却走得稳稳的。老人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落在她身上时,带着几分探究,又几分熟稔,仿佛早就知道她会来。

“是来修钟的?”老人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很温和,像槐巷里的风,“进来吧,雨大,别淋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