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密林深山下的风,总比别处沉些。秋夜一凉,便裹着松针与腐叶的气息,漫过除尘寺斑驳的朱红山门。

这庙小得可怜,三间正殿挤在半坡上,院墙爬满枯藤,连檐角的铜铃都生了绿锈,风一吹,声响钝得像老人咳嗽。山外的香客都往十里外的 “万佛禅寺” 跑,那里有丈高的金佛,有能容百人的大雄宝殿,连供桌上的香烛都比这儿粗壮三倍。谁会记得这藏在树影里的小庙?更没人知晓,寺里那尊蒙着薄尘的弥勒佛像,相传是佛陀当年修身时,山民照着他打坐的模样凿的,石缝里还嵌着百年前的松针。

乐道握着扫把站在桂树下,竹制的扫把杆被他磨得发亮,末梢的枝桠却秃了半截,像他这两年修行的日子,看着齐整,实则早没了锋芒。他仰头望着月亮,喉结动了动,想起三年前方丈把他领进寺门时说的话:“庙小不碍修行,心净才是除尘。” 可如今方丈圆寂满一年了,他除了把院子扫得再干净些,什么也没 “除” 明白。

“发什么呆?”

肩头忽然落下一片温热,带着僧衣晒过太阳的干爽气息。乐道惊得一回头,乐生正站在桂树影里,掌心托着个油纸包,油星子早把糙纸浸得透亮,在月光下泛着细碎的光,连包底渗出的芝麻碎都看得分明。“住持让给你的,” 乐生把纸包往他面前递了递,语气里带着点过节的活络,“中秋了,再寡淡也得沾口甜。”

油纸包一捻就开,一股熟悉的芝麻香漫出来,混着桂花香飘进鼻腔。还是老样子:芝麻磨得粗粝,能摸到颗粒感,咬着定是硌牙的;糖放得抠搜,甜意淡得像被山泉水滤过,连舌尖都留不住余味。乐道指尖捏起一块,酥皮簌簌往下掉,落在灰布僧衣上,白花花的碎渣格外显眼。他刚低头要拂,就听见乐生的叹气飘过来:“你是没瞧见,山下人都说万佛禅寺今年施的月饼,莲蓉馅里裹着整颗莲子,豆沙是去皮熬的,连酥皮都能揭出十八层,咬一口能流油。”

乐道的指尖顿在衣襟上,随即轻轻把油纸包推了回去。他的声音很轻,混着风里的桂香飘得散:“不吃了,我不饿。”

而他目光早已越过乐生,落在殿角那尊弥勒佛上,佛像嘴角依旧翘着,可金漆早被岁月剥得七零八落,大块青灰色的石胎露出来,像老人脸上褪了色的皱纹。那笑意明明还在,却像笑着笑着,把百年的风雨、香客的稀疏、小庙的冷清都笑进了石纹里,添了几分说不出的温厚与沧桑。

风又卷着松针掠过耳畔,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要被风揉碎:“师兄,你说…… 当年弥勒佛在这儿修行时,是不是也吃过这样的芝麻月饼?”

乐生愣了愣,随即笑了:“你又琢磨这些有的没的。传说归传说,哪能当真?” 他说着,往嘴里塞了块月饼,嚼得咯吱响,“要我说,咱这庙要是也有万佛禅寺的气派,哪用年年啃这破芝麻馅?香客多了,住持说不定还能给咱换莲蓉的。”

乐生的话像盆冷水,浇得乐道心里发沉。他没再接话,默默拿起扫把,弯腰扫花瓣,可他越扫越烦,明明知道扫了还会落,却偏要用力,竹枝刮得青石板 “咯吱” 响。

扫到第三帚时,他忽然顿住了,眼眶发热不是因为参悟,是因为委屈,他也想穿新僧袍,想咬一口流油的莲蓉月饼,想站在气派的大殿里诵经,而不是守着这破庙,扫着永远扫不完的桂花。他丢掉了扫把杆,指节泛白,猛地直起身就往禅房跑。乐生在后面喊,他也没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