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书房的烛火摇曳至深夜。朱翊英换上一身利于隐匿的深色常服,面料普通,剪裁利落,并非夜行衣那般扎眼,却足够融入夜色。他检查了袖中藏的几样小工具——一截炭笔、几张薄纸、一把小巧却锋利的匕首,以及一枚用于制造轻微响动引开注意的铜钱。准备停当,他深吸一口气,如同融入水底的墨滴,悄无声息地避开了巡夜的守卫,离开了这座表面沉寂、内里却波涛暗涌的宫城。
西郊桃林在冬夜里显得格外萧索。光秃秃的枝桠扭曲着伸向灰暗的夜空,月光稀疏地洒下,在地面投下斑驳破碎的影子,静谧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寒风穿过枝丫,发出呜呜的低咽,更添了几分阴森。这里确实是个避人耳目的好地方。
朱翊英屏息凝神,借助现代犯罪剧里看来的粗浅痕迹学知识,仔细搜寻。很快,他发现了异常。泥地靠近官道的一侧,有几道深深的车辙印,宽度和深度都非寻常农家牛车所能留下,更似军中或运送重物的车辆所致。他蹲下身,用手指丈量,用炭笔在纸片上简单勾勒。
继续深入,在一处看似平常的树根旁,他的脚尖踢到了什么硬物。拨开枯叶,竟是一枚锈蚀的箭簇,样式普通,但箭杆断裂处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刻印——像是编号,但磨损严重,难以辨认。他小心地用纸包起收好。
接着,他又发现了几处泥地明显被多人反复踩踏压实,范围集中,像是经常在此装卸货物。最令人起疑的是一处新翻动的土坑,似乎埋过什么东西又被匆忙移走。朱翊英耐心拨开浮土,指尖触到一小片撕裂的深色锦缎,边缘焦黑,像是被火燎过,上面竟绣着一个极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飞燕纹样——他依稀记得,这似乎是朱翊宇门下某位得用管事惯用的标记。
证据零碎,却都指向一点:此地确有不可告人的勾当,且与军械物资、以及朱翊宇脱不了干系。
正当他试图挖掘更多时,一阵极轻微的、绝非风吹草动的窸窣声从不远处传来!
朱翊英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同猎豹般无声无息地滑入一旁茂密的枯灌木丛后,屏住了呼吸。
几道模糊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入桃林深处,停在方才他发现锦缎碎片的土坑附近。月光太暗,距离也远,根本无法看清面容,只能勉强分辨出大约是三四个人。
“……清理干净了?”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问道,吐字简短有力。
“大人放心,绝无手尾。”另一个声音回应,更显恭谨。
“嗯。下次换‘老地方’,此处近期勿再用。”先前那人吩咐道。
“是。”
对话戛然而止。那几人似乎检查了一下周围,并未发现隐匿的朱翊英,随即又如鬼魅般迅速散去,留下死一般的寂静。
朱翊英在灌木丛后又等了许久,直到确认对方真的离开,冰冷的手心才微微松开。是谁?朱翊宇的人来清理现场?不像,语气不对。是另一拨暗中调查此事的人?还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心中疑窦丛生,却知此地不宜久留。将发现的所有细节强行记忆在脑中,他借着阴影掩护,悄然撤离了这片迷雾重重的桃林。
——
回到南宫书房,已是后半夜。朱翊英毫无睡意,就着跳跃的烛光,迅速将脑海中的线索转化为文字和简图:车辙印、箭簇、踩踏痕迹、飞燕纹锦缎碎片、模糊的对话。每一处细节都像是拼图的一块。
他凝视着这些碎片,思维飞速运转。
权谋的脉络逐渐清晰:朱翊宇利用桃林的偏僻,进行着见不得光的勾当,很大可能是军械的非法转运,这与南诏战事、与他攫取兵权的野心完美契合。戚明玥那日的极度恐惧,也有了更合理的解释——她或许无意中知晓一二,甚至被朱翊宇利用过(例如借用戚家资源或传递无关紧要的信息却不知深意),因而害怕被牵连。她的恐惧,更多是源于对危险本能的规避,而不仅仅是旧情难忘带来的心虚? (**他的推断向权谋倾斜,但仍未触及核心秘密**)
既然直接的、充满压迫的试探会引发强烈反弹,那么或许可以换一种方式。她身处夹缝,看似有戚贵妃和朱翊宇做靠山,实则随时可被舍弃,其恐惧正源于此。若他展现出一点点不同的姿态呢?
——
次日下午,阳光勉强驱散一些寒意。朱翊英在通往御花园的回廊下“偶遇”了正独自发呆的戚明玥。
她显然也看见了他,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转身避开,眼中昨日未散的惊惧又浮现出来。
“太子妃。”朱翊英这次没有靠近,在几步外便停了下来,声音不高,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略显疲惫的沙哑。
戚明玥不得不停下脚步,屈身行礼,垂下的眼睫微微颤抖:“殿下。”声音轻得像羽毛,充满了戒备。
朱翊英没有立刻说话,目光似乎落在廊外枯寂的庭院景致上,半晌,才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声感慨:“这天启城,看着琼楼玉宇,金碧辉煌,实则步步惊心,暗礁遍布。”他微微侧头,看向她,眼神不再像上次那般具有穿透性的锐利,反而蒙着一层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是倦怠,又像是某种程度的“理解”。
“有时候,知道得太多,或是身不由己,被卷入不该卷入的是非,”他语气平淡,却字字敲在戚明玥心上,“确实令人寝食难安,心生恐惧。”
戚明玥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他……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是在说……我?
朱翊英迎着她的目光,语气放缓了些,甚至带上了一点近乎“歉意”的语调:“那日……在桃林之事上,是我言语唐突了。”他顿了顿,观察着她细微的表情变化,“有些风波,并非冲你而去,只是身处漩涡中心,难免被四周的暗流所波及。”
他向前微不可查地踏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却清晰无比:“你自己……在这宫墙之内,凡事还需多加小心。”这话像是提醒,又像是一种模糊的结盟信号,或者说,是抛出了一根看似安全的稻草。
戚明玥彻底愣住了。预想中的逼问、威胁、嘲讽都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她完全陌生的态度——一种近乎……体谅般的“善意”?这比直接的恶意更让她心慌意乱。巨大的困惑冲淡了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他到底知道了多少?他这是真的在关心我?还是另一种更精巧、更危险的算计?她看不透他。
所有的戒备和预设的防御仿佛打在了空处。她苍白的唇瓣翕动了一下,最终只是更深的低下头去,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谢……谢殿下提醒。”这一次,她没有像受惊的兔子般立刻逃离,只是站在原地,手指紧紧绞着衣袖,眼神里充满了迷茫与挣扎,仿佛站在了看不见的十字路口。
朱翊英将她这番剧烈的心绪动荡看在眼里,心中了然。**“恐惧之后是困惑……看来,这种方式似乎更能敲开硬壳。她需要的或许不是一个审问者,而是一个能让她感到一丝‘安全’或‘理解’的对象?哪怕这安全是假象。”** 他的收心计划,终于在坚冰上凿开了一丝微不可见的裂缝。
——
几乎在同一时间,东宫书房内。
一名黑衣侍卫低声禀报:“……桃林那边似有被轻微翻动的痕迹,不确定是谁,但肯定有人去过。东西已按计划转移。”
朱翊宇面色阴沉,指尖用力捏着一枚玉扳指:“他倒是越来越不安分了!给本宫盯紧南宫和那个女人!桃林既已起疑,暂时弃用。告诉下面的人,都给本宫把尾巴夹紧点!”
“是!”侍卫悄然退下。
朱翊宇眼中闪过厉色,这笔账,他记下了。
——
夜幕再次降临南宫时,一份新的密信被秘密送入朱翊英手中。
是朱翊谦的回信。
朱翊英迅速展开,目光扫过,眉头越皱越紧。信中提到,对南诏流出的部分军械追查有了新进展,某些编号的军械流向似乎并非完全指向南诏前线,其中一部分的最终去向……线索竟模糊地指向了北部边境——朔方草原?
朔方?!
朱翊英的心猛地一沉。朱翊宇的手,难道已经伸得这么长?还是说……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