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耀武十三年,深秋。京郊的山林已是一片肃杀,枯叶尽脱,枝桠嶙峋地刺向灰白色的天空。寒风卷过,带起一阵萧瑟的呜咽。

朱翊英站在清虚观那间充斥着血腥气的厢房内,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比门外呼啸的秋风更刺骨。

死了?就这么死了?

他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腔,但多年来的谨慎和此刻致命的危机感逼迫他以惊人的速度冷静下来。他迅速蹲下身,指尖探向老宦官王德胜的颈侧——一片冰冷,毫无脉动。尸体尚有余温,死亡时间绝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凶手可能还未远遁!

这个念头让他头皮发麻。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扫视狭小的房间——除他之外,空无一人,只有弥漫的血腥和死寂。

下一个念头:绝不能被人发现他在这里!

瞬间,无数可能性在他脑中炸开:被栽赃陷害;与凶手狭路相逢;被道观之人撞破……无论哪种,都是灭顶之灾。

行动!必须立刻行动!

他强压下翻涌的胃液和恐惧,深吸一口带着铁锈味的空气,开始了一系列近乎本能的紧急处理。

首先确认自身:迅速检查袍角、鞋底,确保没有沾染上血迹或明显尘土。还好,他进来时足够小心。

随即,他目光落在散落一地的旧籍碎片和狼藉的房间里。机会稍纵即逝。他扯下一片袖口内衬布料裹住手,极其小心且快速地翻查。

时间紧迫,他不敢细看,只凭直觉搜寻任何不寻常的物件。手指拂过老人冰硬的衣袍,摸索可能隐藏的夹层;快速翻动那些被撕毁的书册碎片,目光如电扫过上面的字迹——大多是些模糊不清的道经或杂记。忽然,他指尖触到一片稍厚实的纸页,边缘有焦灼痕迹,上面似乎画着某个扭曲的符号,旁边还有一个残缺的字,像是“毓”字的一半?他来不及细想,立刻将其塞入怀中贴身暗袋。

接着,他又瞥见老人微微蜷缩的手指缝里,似乎勾着一丝极细微的、不同于宦官服饰材质的暗蓝色丝线。他用裹布的手指极其轻巧地将其拈出,看了一眼,心念微动,用另一片干净碎纸包好,同样收起。这或许是凶手留下的?

床铺褥子已被划开,棉花外翻。他快速摸索,一无所获。

不能再待了!远处似乎隐约传来脚步声?

朱翊英立刻开始消除痕迹。他用裹布的手快速拂过自己可能触碰过的门框、桌面,用脚底小心地将自己踏入时在薄灰上留下的脚印抹乱,使其融入整体的杂乱中。他努力将现场恢复成一种“经过激烈搜索后凶手匆忙离去”的状态,只是抹去了属于他自己的特定痕迹。

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尸身,朱翊英一咬牙,不再走向来路的大门,而是敏捷地翻身从房间另一侧那扇破旧的窗户跃出,落入后院荒草丛中。他伏低身体,借助枯木残垣的掩护,如一道青烟,迅速远离了这座顷刻间变得无比恐怖的道观。寒风刮过他的脸颊,带来一阵阵后怕的战栗。

……

返回南宫的路途变得无比漫长。朱翊英专挑僻静小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他心惊肉跳。脑海中不断回放着那间血腥的厢房、老宦官死不瞑目的样子、以及那匆忙一瞥间捕获的碎片信息。

直到踏入书房,屏退左右,紧紧关上房门,他才允许自己靠坐在椅背上,长长吁出一口浊气,发现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深深的印痕。

他缓缓取出那两样拼着性命带来的“收获”。

那片焦灼的残页上,扭曲的符号他从未见过,似字非字,似图非图,透着诡异。旁边那半个“毓”字,却让他心头猛跳——“毓”字辈,正是他们这一代皇子的排行!这指向的是谁?老宦官死前想留下凶手的名字?还是另有所指?

那丝暗蓝色的织物纤维,质地细腻,绝非寻常宦官或道士所能用,更似勋贵或宫内某些有身份之人的衣料。

对手的反应速度、狠辣手段,远超他的预料。这已不是简单的灭口,而是一种清晰的警告:任何试图触碰旧日隐秘的人,杀无赦!他所面对的,是一个或一群隐藏在帝国最幽暗角落、能量巨大、行事决绝的可怕存在。

强烈的危机感如冰水浇头,让他沸腾的热血瞬间冷却。直接追查“前朝”线索,无异于自寻死路。他必须蛰伏,必须改变策略。

……

几乎在同一时刻,皇宫大内,一处烛光摇曳的暖阁内。

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黑衣人影无声跪地。

“陛下,”声音低沉沙哑,毫无情绪,“今日西郊清虚观发生命案,一老宦官王德胜被杀。”

龙椅上正在批阅奏章的朱洪笔尖未停,仿佛未闻。

黑影继续禀报:“南宫那位殿下,今日恰以赏秋为名出城,车驾曾在清虚观附近停留。据远处观察,其随从护卫于观外,殿下似独自入内片刻,出来时步履稍显匆忙,未作停留便匆匆返城。观内命案发生时间,与殿下出现之时……颇为接近。”

朱洪终于停下了笔,将朱笔轻轻搁在笔山上,发出细微的轻响。他深邃的目光抬起,望向窗外的沉沉夜色,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御案。

“死了?”皇帝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王德胜……朕记得他。他倒是会挑时候死。” 片刻沉默后,他淡淡道:“盯着南宫。还有,查清楚那个老宦官所有的底细,以及最近几个月,都有谁去过清虚观,见过他。”

“是。”黑影领命,悄然融入黑暗,仿佛从未出现过。

……

南宫书房内,烛火通明。

朱翊英已彻底冷静下来。恐惧过后,是更深的决绝。他铺开纸笔,开始重新规划。

“前朝”线必须立刻转入绝对冻结状态,所有已获线索深锁密格,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启用。当前重心,必须放回相对“安全”的领域——继续暗中收集朱翊宇在军械输送、桃林密会、以及与朔方关联上的现行罪证。这些虽也危险,但尚属朝堂党争的范畴,并非那不可言说的禁忌。

同时,必须进一步加强自身护卫,清理身边可能存在的眼线。

想到此处,他脑海中浮现出戚明玥的身影。经历今日生死一线的惊魂,他意识到,仅仅在她心中种下恐惧或许还不够。恐惧可能使人退缩,也可能使人盲目倒向更强势的一方(比如朱翊宇)。他需要更巧妙的方式。

或许下次见面,他可以换一种方式。不再是以迷雾般的言语恐吓,而是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源自真实的疲惫与担忧,一种“劫后余生”的淡漠。或许可以叹一句:“这京郊风光虽好,奈何风波恶。有时真想,若能远离这些是是非非,求个平安终老,也不知是奢望否?” 他需要引导她去思考“安稳”的价值,而不仅仅是对未知危险的恐惧。

他立刻想到远在南诏的朱翊谦。京畿之地对手尚且如此猖獗,南诏那边调查朔方事宜,岂非更加危险?

他立刻召来绝对心腹信使,准备以最高级别密语写信,提醒朱翊谦务必谨慎,警惕灭口之祸,并告知京中变故。

信使领命,连夜出发。

然而,两日后,信使竟去而复返,风尘仆仆,面带焦虑与无奈。

“殿下,通往南诏镇的数条主要驿道,近日接连因‘山体滑坡’和‘突发匪患’被阻断了!属下尝试绕行小路,亦发现有关卡盘查甚严,难以通行。信件……无法及时送达!”

朱翊英闻言,面色骤然阴沉如水。

山体滑坡?匪患?早不发生晚不发生,偏偏在这种时候!

这绝不是什么巧合。

对手的能量,远比他想象的更为可怕。他们不仅能迅速在京畿要地杀人灭口,甚至已经开始着手切断他与外界的联系,孤立他的臂助!

危机,已如乌云压城,步步紧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