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金鲤鱼》

入了伏,天就黏糊起来了。日头像块烧红的烙铁,闷闷地压在河坳村顶,晒得泥土地裂开一道道渴极了的嘴。水生在院里那棵老槐树下蹲着,看爷爷做活计。

槐树的影子碎,筛下来,落在爷爷青筋盘虬的手背上。那双手正摆弄着竹篾,一弯,一折,一缠,一个骨架就出来了。接着是糊纸。爷爷用粗毛刷蘸了浆糊,刷在白纸上,动作慢得像给娃娃擦脸。空气里就漾起一股子小麦熬熟了的甜腥气,混着老槐树的花香,沉甸甸地往下坠。水生翕动着鼻翼,他闻得见颜色——白纸是米浆的甜白,爷爷靛蓝的褂子是旧布的涩蓝。

他最爱的,是看爷爷用金纸。爷爷从一口旧箱子里拿出那叠金纸时,动作总是格外敬慎。那纸不是常见的明黄,是更深更沉的,像把秋天最醇的那块日头熬化了,浇铸成的。爷爷用它来扎一条鲤鱼,鳞片一片片剪出来,贴上,鱼尾要翘得灵动。做完,那金鲤鱼就放在神龛边上,映着一点光,浑身就淌出活物般的粼粼波光来。水生的眼睛跟着那光晃,他觉得那鱼鳃在一张一合,就要游进那昏黄的空气里去了。

“水生,痴看啥?”爷爷有时会哑着嗓子问一句。

水生不答,只是咧嘴笑,手指着那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他的舌头笨,心里翻腾的许多念头,到了嘴边就成了含混的音节。村里人说,水生的灵窍,叫那年的大水冲跑了,只剩下一副空壳子,装着些没人懂的念头。

后来,那空壳子里,又装进了一个人。

是上头派下来的知青,叫秀娥,就住在隔壁那间废弃的土坯房里。她来的那天,水生正趴在地上看蚂蚁搬家。一股风送来,不是土腥气,不是粪肥味,是一种清冽的、带着点锐利的香。水生抬起头,先看见一双洗得发白的解放鞋,往上是浅蓝的裤管,再往上,是一件红格子的衬衫。

那红,不是爆竹碎屑的那种红,也不是鸡冠子那种红。是一种水灵灵的,像刚摘下来的草莓,掐一下就能溢出汁水的那种红。水生看呆了。

秀娥蹲下来,眼睛弯弯的:“你就是水生?”

水生嗅到了更清晰的香气,从她滑落的发丝间,从她衬衫的领口里钻出来。他用力点点头,手指抠进泥地里。

秀娥不像别人那样怕他嫌他,有时会给他块糖,糖纸亮晶晶的,水生攒了一小把。有时她看爷爷扎纸人,看水生在一边安安静静地搓泥巴球。她会教水生认字,指着地上的痕迹:“天,地,人……”水生的眼睛却只跟着她动,她念“天”,他看她光洁的额头;她念“地”,他看她沾了泥点的鞋尖;她念“人”,他看她一开一合的嘴唇,那里面流出泉水一样的声音。

他给她送礼物,一朵被虫蛀了边的野葵花,一块花纹奇怪的鹅卵石,用脏乎乎的手捧着,直递到她眼前。秀娥接了,摸摸他刺猬一样的头。水生就能快乐一整天,觉得心里那个空壳子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烘烘的。

日子本来可以像河心的漩涡,就这么慢悠悠地打转。但民兵连长来了。

连长姓牛,高壮,像棵黑杨树,走路带风,能把地上的草屑都卷起来。他开会,声音通过铁皮喇叭放大,炸雷似的在打谷场上滚:“……破除四旧!封建迷信!牛鬼蛇神!统统扫进历史垃圾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