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睛扫过人群,钉在爷爷身上:“老信头,你那一套,该收收了!扎那些玩意儿有啥用?能长粮食还是能搞生产?以后不准搞了!”
爷爷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笼着他满是褶皱的脸,看不清神情。只有夹着烟的手指,很轻微地抖了一下。
没过两天,村头小坡上的土地庙就被围了。那庙小得可怜,供了个尺把高的泥塑,村里老人逢年过节去拜拜,求个风调雨顺。牛连长指挥着几个基干民兵,拿镐头刨,用铁锹铲。
泥塑被拖出来,摔在地上,裂成几瓣。老槐树下,爷爷闭着眼,脸上的皱纹刻得更深了。水生看见爷爷的手攥紧了,指节白得吓人。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像夏夜暴雨前低压的云,沉甸甸地挤着他的胸口。
夜里,风声紧了。爷爷忽然爬起来,点起油灯,翻出些剩下的纸张和竹篾。他叫醒水生,两人摸黑到了小坡上。爷爷不说话,就着月光,把那摔裂的泥像勉强拼凑,然后用纸,仔细地、一层层地糊上去,试图恢复它原来的模样。水生在一旁递东西,他看见爷爷的眼眶在月光下是湿的。
废墟和残骸被堆在一起,点火烧了。火苗窜起来,舔着漆黑的夜空,发出噼啪的响声。火星子乱飞,像一群惊慌失措的萤火虫。村里人都围着看,火光映着一张张麻木又兴奋的脸。
牛连长背着手,站在最前头,火光给他镀上了一层铿锵的轮廓。
水生也在看。他看着那跳跃的火焰,红的、黄的、蓝的,扭动着,变幻着。忽然,在那火焰的顶端,他看见了它——那条爷爷扎的金鲤鱼。它变得巨大无比,通体金光流转,鳞片闪烁着比太阳还刺眼的光芒,在烈焰里摆动着尾巴,优雅地、有力地游动着,仿佛那火海就是它的汪洋。
它活了!它真的活了!
水生激动地跳起来,手指着火焰深处,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嗬嗬声,拼命想告诉周围的人。有人瞥了他一眼,嘟囔一句:“这傻子,又发什么癫!”牛连长皱紧眉头,厉声喝道:“瞎嚷什么!那是封建残余的灰烬!烧干净了就对了!”
没人看见。只有水生看见了。那金鲤鱼在火中望了他一眼,尾巴一摆,融入了冲天火光,不见了。巨大的喜悦和失落同时攫住了水生,他怔在原地,直到火焰渐熄,只剩下一地黑灰,被风一吹,打着旋儿飘散。
没过多久,秀娥要走了。回城的指标下来了,她家里来了信。她那件红格子衬衫收进了包袱里,身上的气味也仿佛提前开始消散。
水生感觉到了。他那颗简单的心,被一种巨大的焦急填满了。他要送她一件东西,最好的东西。他想起了火中的金鲤鱼,那最美的东西。
他偷了爷爷藏在箱底的最后一张金纸。他躲到屋后,拿出削铅笔的小刀,学着爷爷的样子,想扎一条小鱼。可竹篾割破了他的手,金纸在他笨拙的手下被揉皱、撕破。他忙得满头大汗,手上沾了血和金纸的碎屑,最终只得到一个歪歪扭扭、丑陋不堪的小疙瘩,一点也不像鱼,更不像那条辉煌的、活过来的鱼。
他失败了。绝望像冰水一样浇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