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第三百二十一个弧线时,我终于数不清这是第几次被车厢里的颠簸惊醒。窗外的雨幕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国道两旁的白杨树影幢幢,枝桠在风雨里张牙舞爪,活像无数只伸向车窗的手。这辆从省城开往临县的双层大巴已经在盘山公路上晃了三个小时,空调出风口飘出的霉味混着前排大叔啃的韭菜盒子味,在密闭的空间里发酵成令人窒息的气息。
我缩在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目光越过密密麻麻的后脑勺,落在前排右侧的座位上。哥哥陈默正低头盯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屏幕幽蓝的光映在他脸上,把眼下的青黑衬得愈发明显。他身旁的嫂嫂林薇侧着头,米白色风衣的袖口被她攥出几道深深的褶皱,额前的碎发被空调风吹得乱蓬蓬的,遮住了半只眼睛。他们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墙,即使肩膀偶尔因为车身晃动碰到一起,也会像触电般迅速弹开。
这是我三个月来第一次见到他们。上次通视频还是春节,林薇抱着刚满周岁的小侄女诺诺,笑盈盈地展示陈默给她新买的金镯子,说:“你哥现在学会疼人了,知道给我买礼物了。”可此刻她手腕上空空如也,风衣肘部沾着块暗褐色的污渍,脖颈处露出的衣领歪歪扭扭,像是被人用力扯过。
“还有多久?”林薇的声音突然响起,干涩得像砂纸蹭过朽木。
陈默没抬头,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戳着:“导航说四十分钟。”他的指甲缝里嵌着些黑泥,虎口处有道新鲜的划痕,结着暗红的血痂。
林薇“哦”了一声,重新转过头去。我注意到她的右手在口袋里动了动,似乎在摩挲什么东西。三天前接到陈默电话时,他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你嫂子在省城跟人起冲突了,你去高铁站接她,务必把她带回临县。”我追问细节,他只恶狠狠地骂了句“别他妈多管闲事”,就“啪”地挂了电话。直到在高铁站看到林薇,她背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眼眶红肿得像核桃,见到我时扯了扯嘴角,说:“让你受累了小宇。”
车突然剧烈地颠簸起来,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我往前一扑,额头重重撞在前排座椅的金属靠背上,疼得眼前发黑。车厢里炸开一片惊呼,后排的婴儿哭得撕心裂肺,有个大妈的保温杯滚到过道里,褐色的枸杞水洒了一路。
“操!”司机猛地踩下刹车,方向盘往左边猛打,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大巴车在湿滑的路面上滑出半米远,最终歪歪扭扭地停在路边。挡风玻璃外,一辆三轮车侧翻在塌陷的路面上,竹筐里的苹果滚得满地都是,穿蓝布衫的老农正跪在泥水里,用冻得发紫的手去捞那些沾了泥浆的果子,浑浊的泪水混着雨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
“路塌了!得等路政来处理,最少半小时!”司机推开车门跳下去,骂骂咧咧地踢了脚路边的石子。
车厢里顿时乱成一锅粥。穿西装的男人对着手机咆哮,说耽误了签合同要司机赔偿;戴红围巾的阿姨念叨着孙子没人接;那个抱着婴儿的年轻妈妈急得直掉眼泪,哄孩子的声音都带着哭腔。林薇突然站起身,帆布包带在她肩上勒出两道红痕,她从包里翻出个厚实的塑料袋,径直走向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