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雪原枪声
长白山的冬,是能冻裂魂魄的酷寒。
北风卷着雪沫,在林海间尖啸穿梭,将天地间最后一点暖意都抽剥干净。万里雪原,唯余一片死寂的白,连最耐寒的松柏都缩紧了枝桠,在沉重的积雪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陈山趴在雪窝子里,已经整整四个时辰。他像一尊冻结的雕像,与这片严寒的天地融为一体。睫毛挂满了霜,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喷出的白雾顷刻消散在风中。但他握枪的手稳如磐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却不见一丝颤抖。羊皮袄子上积了薄薄一层雪,他浑不在意,全部心神都凝聚在那双锐利的眼睛和指尖细微的触感上。
瞄准镜里,那头巨大的母棕熊正带着幼崽在稀疏的灌木丛里翻找冻硬的浆果。它太老了,皮毛失去了光泽,脊背微微佝偻,每一步都显得沉重。经验赋予它智慧,却也带走了敏锐的嗅觉,它竟未发觉风中那丝极淡的、属于人类和钢铁的危险气息。
陈山的呼吸放得更轻。作为这片林子里最好的炮手(猎人),他深知耐心的重要性。他在等待一个完美的时机,一击毙命,减少猎物的痛苦,也确保自己的安全。
终于,母熊在一个树桩旁停下,完全暴露在射界内。
枪声炸响,粗暴地撕裂了亘古的寂静。子弹精准地没入心脏区域。母熊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哀嚎,沉重的身躯晃了晃,轰然倒地,暗红色的血液喷溅在洁白的雪地上,洇开一大片不祥的图腾。
世界重新陷入寂静,只有风声和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多年的狩猎生涯早已磨钝了过多的怜悯,但每次成功猎杀这样的巨兽,仍会在他心头砸下沉重的回响。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空气,准备上前处理战利品。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几乎被风声淹没的呜咽声,牵住了他的脚步。
他警惕地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灌木丛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积雪簌簌落下。拨开枯枝,一头小熊崽瑟缩在巢穴残迹里,正用湿漉漉的黑鼻子徒劳地拱着母熊逐渐冰冷的躯体,发出无助而凄凉的哀鸣。它实在太小了,胎毛稀疏,瘦骨嶙峋,在严寒中瑟瑟发抖,像一片随时会凋零的枯叶。
陈山的眉头拧紧了。他几乎是本能地再次抬起枪口,瞄准镜里的十字线稳稳套住了那团孱弱的小生命。指尖在冰冷的扳机上施加了微微的压力。猎人的准则有时需要冷酷的仁慈。失去母亲的庇护,这样幼小的熊崽几乎不可能在严酷的林海里存活下去,饥饿、严寒或是其他掠食者都会以更痛苦的方式带走它。与其那样,不如……
然而,那一点压力最终还是没有彻底压下去。一种莫名的、与他多年信念相悖的情绪阻止了他。算了,他对自己说,把这选择权交给山神吧。是死是活,看它自己的造化。
他收起枪,转身走向那头已无声息的母熊。军靴沉重地碾过积雪和枯枝,发出刺耳的、宣告死亡的碎裂声。他开始熟练地处理猎物,心思却难以集中。
就在他弯腰试图将母熊翻过身时,一股强烈的被注视感猛地攫住他。那不是来自于周围可能存在的其他危险野兽,而是来自于身后,那道目光锐利得几乎实体化,像冰锥一样死死钉在他的脊梁骨上,带着一种原始的、令人心悸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