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陈山猛地回过头。

刹那间,他的视线与灌木丛后那双眼睛对上了。是那头小熊崽。它不知何时已停止了呜咽,小小的身躯也不再颤抖,只是用前肢勉强支撑着上半身,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

陈山的心头莫名一凛。那双眼睛……绝不属于一头懵懂的、濒死的幼兽。所有应有的恐惧、悲恸、哀求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淬了毒液般的冰冷凝视。那目光死死地、精准地烙印过来,穿透风雪,穿透时光,尤其死死地聚焦在他那张被风霜雕刻、胡茬凌乱的脸上——聚焦在他右眼那片极为罕见的、浑浊而色泽独特的褐色瞳孔上。村里老一辈见过的人,都管这叫“土琥珀”,说不吉利,像被山鬼标记过。

那一刻,陈山清晰地意识到:它记住他了。不是模糊的恐惧,而是清晰的、带着所有细节的、刻骨铭心的记住。这认知让他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比这腊月的寒风更让他感到寒冷。

他几乎是仓促地转回身,加快了手上的动作,试图忽略背后那道如影随形的目光。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二、林海酒家

五年光阴,如水逝去,足以抚平一些痕迹,也能让另一些沉入心底,发酵得更加浓烈。

腊月里的“林海酒家”总是热闹的。厚重的棉门帘一次次被掀开,带进刺骨的寒气和不畏严寒的猎户、参客、伐木工。屋里烧着滚烫的炕,铁皮炉子旺旺的,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烧刀子、猪肉炖粉条的油腥、男人们的汗味和烟草混合在一起的浓烈气息,几乎凝成实质。

陈山独自窝在最里面靠墙的炕桌旁,像一头离群索居、舔舐伤口的老狼。半旧的棉袄裹着他依旧结实的身板,肩胛处微微鼓起,底下是草药膏覆盖的新鲜爪痕——那是上个猎季结束时,一头异常暴烈、仿佛带着某种怨气的公熊留给他的纪念。伤口愈合得慢,即使在酒馆的热气里,也隐隐作痛,散发着草药膏和淡淡血腥混杂的气味。他就着一碟咸菜疙瘩和炒黄豆,慢慢咂摸着土烧辣喉的滋味,对周围的划拳吹嘘声充耳不闻,眼神空茫地望着桌上摇曳的油灯火苗。

门帘又一次被掀开,铜铃轻响。一股更强的冷风卷着雪沫灌入,吹得灯火明灭不定,引得靠近门口的几个酒客骂骂咧咧地缩脖子。

一个身影逆着门外灰白的光线走了进来。

屋内的嘈杂似乎被这阵冷风按下了片刻的暂停键。进来的是个女人,在这满是糙汉子的地方显得格外扎眼。她穿着一身墨色棉布旗袍,外罩一件同色的、略显陈旧的斗篷,身形纤细,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肤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冷白,与周遭被风雪和烈酒染就的红黑面膛形成鲜明对比。乌黑的长发简单挽在脑后,几缕发丝垂在纤细的颈侧。她带着一身未散的寒气,以及一种与酒馆浑浊气息格格不入的清冷——像是松针、雪后苔藓和某种极淡的、冷冽的野花香,悄然将这酒馆的燥热油腻撕开了一道口子。

她站在门口,目光平静地扫过喧闹的人群,那双沉静的墨玉般的眸子深不见底,没有丝毫局促或怯意,仿佛只是漫步走进一片熟悉的林子。最终,她的视线落定在最里侧那个独饮的男人身上,然后径直走了过去,脚步轻悄,几乎听不见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