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阴影轻柔地笼罩了陈山的小炕桌。他感到有人靠近,带着一股冷冽的清香,压过了周围的油腻味。他缓缓抬起头,带着被打扰的不悦。

女人在他对面的炕沿坐下,动作自然得仿佛本就该坐在那里。两人之间隔着一碟花生米和半壶土烧。

她没立刻说话,只是看着他。陈山也沉默着,用他那双看惯山林险恶、此刻却带着些许疲惫的眼睛回视她。她生得极好,五官清晰秀逸,像远山勾勒出的线条,但最引人的是那双眼睛,墨黑沉静,却仿佛藏着整片老林的秘密和……一种他看不懂的、与年轻面容不符的沧桑与哀戚。他多年狩猎养成的直觉像细针般轻轻刺了他一下,泛起模糊的警觉。

还是她先开了口,声音略微低沉,不像山里姑娘的清亮,反而像质地极好的丝绸滑过略微粗糙的木面,带起细微的痒意:“这位大哥,一个人?”

陈山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声音有些沙哑,是常年不说话和抽烟袋熬的:“嗯。”算是回答,也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淡。

她的目光落在他放在炕桌边的老烟袋锅上,又扫过他指节粗大、布满旧疤和冻疮的手,最后回到他那张被风霜刻蚀、线条硬朗的脸上,尤其在那片异色的右眼处停留了一瞬。

“跑山的?还是……炮手?”她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那笑意很浅,未真正抵达眼底。

陈山眯了下眼,这女人眼力很毒。“咋看出来的?”他多了分警惕。

她轻轻吸了口气,不是闻,更像是一种感受周遭气息的姿态,眼神有片刻的飘忽,仿佛在分辨空气中无形的微小粒子:“味儿。沾身就难去的味儿。”

她顿了顿,细白的手指隔空轻轻点向他:“火药渣子的味儿,陈旧血迹渗进皮子里的味儿,山风刮过老林子带出来的冷冽味儿……还有,”她的指尖最终虚点在他右眼那片浑浊的褐色上,“这双眼睛。只有常年在老林子里钻、跟牲口打交道的人,才有这样的眼睛。像……俺们老家那边深山里埋着的土琥珀,看着温润,里头却封着年月和凶气。”

陈山心头莫名一凛。很少有人这么直接地评论他的眼睛,更别说用“凶气”这种词。他还没回应,她却已自顾自抬手,叫来了伙计。

“给这位大哥添个杯,打一壶你们这儿最烈的‘雪烧’。”她的语气平常,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伙计愣了一下,看看陈山,又看看这陌生女人,眼神有些复杂,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喏喏应声去了。

酒很快送来,那酒液清澈,倒在粗瓷碗里却隐隐透着一股逼人的烈性。

她亲手将那碗酒推到他面前,自己也倒了一小杯:“天冷,喝点烈的,驱驱寒氣。”

陈山没动,只是看着她:“萍水相逢,这酒……”

“酒就是给人喝的,分什么相逢不相逢。”她打断他,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看大哥是个有故事的人,这酒,就当听故事的酒资了。”

陈山沉默了一下,终是端起了那碗“雪烧”。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像一道火线烧下去,从胃里腾起一股暖意,却也冲得他头脑微微发胀。或许是这酒太烈,或许是这女人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墨玉眸子太过专注,陈山这个素来寡言警惕的汉子,竟觉得喉头有些发痒,那些压在心底多年、从不与人言的话,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