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不急切,只慢慢抿着自己杯里那点酒,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将他的思绪引向那片更为蛮荒原始的北地林海。
“再往北去,出了这片伐木场,火车道到了头,那才算是真正的老林子。”她的目光似乎透过酒馆污浊的窗户,投向了极远的北方,声音缥缈,“俺们老家那边的老辈人讲,那林子里有山鬼,不害人,就是爱学人说话。夜里你要是落了单,听见背后有人喊你名,一声接一声,声音跟你爹娘兄弟一模一样,可千万不能回头。一回头,肩上的阳火就灭了,魂就得让它们勾了去,永远留在林子里做伴。”
陈山听着,下意识地搓了搓指节上的老茧。他是唯物的人,不信这些神神鬼鬼,但常年在深山老林里走动,对那种无法解释的寂静和突如其来的恐惧感同身受。他看着她单薄的肩颈,心里暗自嘀咕:那样苦寒的无人区,连他这样经验丰富的炮手进去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她这风吹就倒的身子骨,是怎么去到那种地方,又听来这些传说的?
她似乎没察觉他的疑惑,继续说着,声音压低了些,仿佛怕惊扰什么:“还有那顶上的天池,大哥你指定听说过。可你没见过它冬天封冻的样子。那不是一般的冻冰,是像一整块墨绿色的、透亮的琉璃,生生嵌在山顶上的。太阳照上去都不反光,就那么幽幽地沉着,深不见底。老辈人说,那底下连着海眼,通着龙宫,冰层底下有时候能听见闷雷一样的响声,就是龙翻身哩。”
她描述得极其鲜活,陈山几乎能看见那墨绿沉寂的冰面,感受到那股子从地底渗上来的、亘古的寒意。
接着,她微微侧头,屏息凝神,然后,从喉间发出一种极轻极慢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吱呀……”声,那声音起初细微,逐渐加重,带着一种承重不堪、即将断裂的紧绷感。
“这是红松,”她解释着,眼神里闪过一丝野性的光芒,“大雪压了一冬,枝桠都快撑不住了,就这么咬着牙硬挺着,夜里静的时候,满林子都是这声儿,一声接一声,跟一大片林子都在偷偷喊疼、呻吟似的。”
那模仿太过惟妙惟肖,陈山甚至觉得自己耳边真的响起了那片压抑的、充满生命韧性与痛苦的林海涛声。他不由自主地点头,闷声道:“是这声儿!进到老林深处,夜里扎营,听着就是这动静,听得人心里头发瘆。”
也许是她的描述勾起了他骨子里对那片山林的熟悉感,也许是烈酒和这诡异的氛围降低了他的心防,陈山的话匣子不知不觉打开了。
他跟她讲起去年冬天追踪一头受伤的孤猪,那家伙獠牙有半尺长,疯了似的在雪地里跟他绕圈子,最后把他逼到了一处断崖下,那獠牙擦着他腰侧过去,捅穿了他的皮袄,留下这道尺长的疤。他撩起衣角,给她看那道狰狞的旧伤。
又说起更早些年,遇到一窝狼,护崽的母狼扑上来咬住了他的胳膊,死都不松口,他只能用匕首解决了它,但那狼眼里的凶光和绝望,他至今记得清清楚楚。他卷起袖子,小臂上那一圈深刻的齿痕依然清晰可辨。
最后,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望着碗里晃动的酒液,眼神有些空茫:“……有时候,一个人在林子里转悠太久了,尤其是下了雪,四周白茫茫一片,一点声儿都没有,静得吓人。就好像这世上就剩你一个人了,喊一嗓子,声音出去,还没传远就让雪吃了,连个回音都没有。那静,沉得很,压得人心口发慌,好像要把你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掏空了,融进那片白里头去……比遇上熊瞎子还叫人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