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吊灯的光芒碎落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空气里弥漫着昂贵香槟的微醺与香水交织的甜腻气息。苏锦端着那杯几乎没动的果汁，指尖感受到玻璃壁沁出的冰凉水珠，像她此刻试图维持的、与周遭奢华格格不入的冷静。
她缩在沙龙角落的丝绒沙发里，素净的棉质连衣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丝粗粝的真实感。周围是压低的笑语和瓷器轻碰的脆响，每一道投来的目光都像细小的针，带着若有似无的审视和轻蔑，扎在她裸露的胳膊上，泛起细密的膈应。
“瞧见没？就是她，顾家那个…”
“啧，怎么有脸来这种地方？”
“听说被赶出来了？穿得可真寒酸。”
窃窃私语像背景音里的杂讯，无孔不入。她抿紧唇，将杯子握得更紧些，冰凉的触感勉强压住心底翻涌的涩意。
“姐姐，原来你在这儿呀？”
一道甜得发腻的声音自身侧响起。苏婉儿端着酒杯，裙摆摇曳生姿，像只开屏的孔雀，瞬间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目光。她亲昵地挽住苏锦的胳膊，力道却不容挣脱。
“一个人多闷呀，过来和大家一起聊聊天嘛。”她笑语嫣然，眼底却淬着毫不掩饰的挑衅和得意，“正好，给大家看看我新得的宝贝。”
她被半推半就地带到人群中心。苏婉儿故作小心地从手包里取出一方折叠整齐的丝绸帕子，轻轻展开。
“哎呀，绣得不好，让大家见笑了。”她声音娇嗲，指尖点着帕子上那朵繁复的牡丹，“熬了好几个夜呢，手指都扎破了好几次，才勉强绣出个样子来。”
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夸张的赞叹。
“婉儿小姐太谦虚了！这牡丹跟真的一样！”
“这针脚，多细多均匀啊！真是手巧！”
“不愧是苏家小姐，这涵养，这才情…”
苏锦的目光落在帕子上。针脚整齐得过分，色彩过渡生硬，缺乏手工刺绣应有的灵气和微妙变化。尤其是边缘处那几乎看不见的、规整无比的线头——高仿机器绣的典型特征。
她心底冷笑一声，面上却依旧平静。
“姐姐，”苏婉儿突然将矛头对准她，眼神无辜又狡黠，“你以前…好像也学过几天刺绣吧？不如也点评一下妹妹这拙作？或者，也露一手给我们看看？”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苏锦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看戏意味。
一个穿着夸张印花裙的太太用手肘碰了碰旁边的人，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全场听见：“是啊，顾太太想必也是深藏不露呢？让我们也开开眼？”
主办人李太太微微蹙眉，打圆场道：“苏锦小姐是客人，怎么能…”
“没关系。”
苏锦轻轻打断她。声音不大，却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所有的嘈杂瞬间平息。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掠过苏婉儿那张写满期待她出丑的脸，然后，落在旁边茶几上水晶瓶里供养的一支新鲜海棠上。花瓣边缘还带着一抹娇嫩的绯红。
“就绣这个吧。”她说。
有人立刻递上一套备用的绣绷和针线。冰凉的银针入手，细腻光滑的缎面绷紧。指尖触碰到那熟悉的工具时，先前所有的不安、窘迫、愤怒，竟奇迹般地沉淀下去。
世界安静了。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指尖的针，绷紧的缎，和心中那朵海棠的形态。
拈针，穿刺，引线。
细微的“簌簌”声，是针尖破开丝帛的轻响，成了这方小小天地里唯一的韵律。
她的手指开始翻飞，快得几乎出现残影。不同深浅的粉色、白色丝线在她指尖跳跃、交织、融合。那动作不再是简单的穿刺，而带着一种古老而优雅的韵律，一种全然的掌控和自信。
周遭的窃窃私语早已消失殆尽。
取而代之的，是逐渐加重的呼吸声，是难以置信的抽气声。
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大了，死死盯着她那双手，盯着那光滑缎面上以肉眼可见速度诞生的奇迹。
一朵娇艳欲滴的海棠花正在绽放。
花瓣轻薄得仿佛能透光，边缘那抹自然的绯红过渡得浑然天成，甚至能感受到花瓣柔嫩的质感与微妙的光影变化。它静静地开在素白缎面上，带着露珠般的清新灵气，瞬间将旁边那方机器绣的牡丹帕子衬得死板又可笑。
“啪嗒。”不知是谁的酒杯没拿稳，摔在了地上，清脆的碎裂声却没能让任何人移开视线。
最后一针落下。
苏锦轻轻剪断丝线，将针别回线包，动作舒缓，仿佛刚才那令人眼花缭乱的操作只是幻觉。
她抬起头。
死寂。
全场是绝对的死寂。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术，表情凝固在震惊和不可思议之中。
苏婉儿的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手指死死攥着那方机器绣帕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眼底的得意早已粉碎，只剩下难堪和疯狂的嫉妒。
李太太第一个反应过来，她几乎是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个绣绷，凑到眼前仔细端详，手指甚至不敢触碰那绣面。
“这…这…”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抢针’铺底，‘套针’勾勒花瓣，‘施针’点缀花蕊…线光平整，虚实有度，边缘丝理转折自然…这功力…没有十几年沉心静气的苦练，绝不可能！苏小姐，你…你真是深藏不露啊！”
她猛地抬头看向苏锦，眼神里充满了灼热的惊艳和欣赏。
这一声惊叹像是解开了静音咒，现场瞬间炸开。
“我的天！我亲眼看着她绣的！这么快！”
“神了！真的神了！比那真花还好看！”
“刚才谁说人家不会的？这脸打得太响了！”
“这才是真正的苏绣啊！刚才那帕子…”
议论声浪潮般涌来，只是这一次，所有的风向彻底逆转。那些曾经轻蔑的目光，此刻充满了惊叹、敬佩，甚至是一丝讨好。之前那个起哄的印花裙太太，早已臊得躲到了人群后面。
苏锦接过李太太递回的绣绷，指尖拂过那朵柔软的海棠，情绪像被什么东西涨满，酸涩，却又带着一股淋漓的畅快。
她看向面无人色的苏婉儿，语气平淡无波：“妹妹的手艺，确实…很别致。”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针，彻底刺破了苏婉儿的伪装。她猛地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最终再也无法忍受四周那些意味不明的目光，猛地一跺脚，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沙龙。
夜风微凉，吹散了沙龙里的香腻气息。
苏锦回到寂静的小院，关上门，将所有的喧嚣与浮华彻底隔绝在外。身体疲惫得像散了架，指尖还残留着长时间握针的微麻感，但精神却有种前所未有的清明和亢奋。
打开手机，几条陌生人发来的消息跳了出来。点开，是沙龙里有人拍下的、她低头专注刺绣的短视频片段。评论区里，是一片惊叹和“给大佬跪了”的留言。
一种微小的、确切的成就感，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浅浅的涟漪。
她深吸一口气，习惯性地、几乎是无意识地刷新了一下那个几乎荒芜的朋友圈。
突然，她的手指僵在了半空。
特别关注栏里，那个沉寂了仿佛一个世纪、只有一个冰冷系统默认头像的账号——**顾夜辰**，竟然更新了。
没有配图，没有文字。
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冰冷的标点符号：
？
而他转发的，正是那条……**她刺绣的短视频链接**。
手机屏幕的冷光，幽幽地映着她骤然错愕的脸庞。
窗外是沉沉的夜，屋里落针可闻，只有她忽然变得清晰起来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耳膜。
那个问号，像一根最纤细又最锋利的银针，毫无预兆地刺破了她刚刚获得的平静，精准地扎进了心口最深处，泛起一阵密集而陌生的涟漪。
他看到了？
他什么意思？
无数个疑问和猜测瞬间涌上心头，搅乱了一池春水。
屏幕的光，熄灭了。
黑暗里，只有那个冰冷的问号，在她脑海中反复盘旋，挥之不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