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冥界里,江澜带着殷洛宁走上了渡魂船。

老者说,这船名叫“忘尘”,因为渡河者都要卸下前尘重担。“忘尘”舟行于忘川,承载着魂魄抵达彼岸。不载肉身,只渡执念。

江澜将青灯置于船首。灯焰无声低垂,焰心指向雾霭深处。

“灯照归途,”老者说道,“魂火所向,便是未了之念的尽头。”

小船缓缓前行,不需要船桨划动,自动跟着青灯的光向前漂去。

忘川水声呜咽,似万鬼同哭。

“为何水声如此悲切?”殷洛宁轻声问。

老者抚须:“人渡河时,将生前苦痛尽数留在了水里。渡了河,便是渡己。”

小船靠岸时,有一道声音从水底浮起,像是殷洛宁自己的嗓音,却又多了几分空远,带着水波的震颤,悠悠唱道:“雪地拾孤影,朱门锁清音。菱花照贪嗔,琴弦断知心。刑场歌未绝,寒雪覆疯吟。忘川洗旧恨,魂归烟波深……”

殷洛宁怔怔听着,仿佛听完了自己潦草又执着的一生。那缠绕心头的沉甸甸的东西,仿佛彻底被这水声带走了,只剩下一片澄澈的轻。

她踏上了彼岸,整个人都轻快起来。而那空远凄切的歌声,便留在了她身后呜咽的水波里。

她回头望向江澜:“我该去哪儿找他?”

江澜只朝船头的青灯抬了抬下巴。那灯焰无声地分出一缕,如一颗温暖微小的星子,悬停在殷洛宁面前。

“跟着它走。”江澜道。

那点暖光引着她穿过雾霭沉沉,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起来。

那是一片烟波浩渺。小桥流水,芭蕉滴翠,翠竹成荫。正是他们无数次描摹过的江南水乡,而且比梦中的更安宁、更圆满。

水榭旁,临水的石阶上,坐着许多素衣的女子。她们或低声谈笑,或安静地浣纱,或赤足在水中嬉笑打闹,脸上都是无忧无虑的恬淡。殷洛宁认出了几张熟悉的面孔,有的是戏班里被虐待致死的姐妹,有的是曾经和她一起在街头冻饿的孤女。

是无数如她一般,被尘世碾过的、无声无息的可怜人。但此刻,她们身上再无伤痕,只有一片祥和。

柳浔就倚在水榭的窗边,手里捧着一本书。他的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身上,没有久别重逢的狂喜,没有劫后余生的泪眼,仿佛她只是出门采了一捧莲蓬,而他恰好在这里读完了半卷书,抬起头,便看见她踏着水光归来。

她抱着琵琶走到他面前,指尖一拨,轻快的调子便跳了出来。

“采菱归,菱角尖尖映日辉……”

歌声一起,水榭边的姑娘们眼睛倏地亮了。有人拍着手,轻轻点着拍子;有人跟着哼唱起来;几个赤足在水里嬉戏的,索性撩起裙摆,踩着浅浅的水纹,欢快地转着圈。水花溅在阳光下,碎成点点微光。

柳浔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唇角漾开一抹笑意,目光随着她的身影流转。

殷洛宁唱着,目光扫过姐妹们无忧的笑靥,最终落回窗边那道身影上。没有惊天动地的相拥,没有泣不成声的倾诉。只有这曲调在这片江南烟水里轻轻漾开,将生离死别的寒冰彻底融化,余下这平淡而悠长的圆满。

人间百劫,繁华落尽,只余这一隅烟水,半卷闲书,和琵琶声里洗净的尘嚣。

……

渡魂船调头,滑入忘川。江澜站在船头,回望着那片渐渐远去的水乡,直到再也看不见。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尖已经不再透明,能清晰看见掌纹了。这种凝实感让她恍惚了一瞬。

老者注意到她的动作,微微颔首道:“渡一人,便得一分魂力。”

“我……”江澜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滞涩,“什么时候可以过去?”

老者摇头:“将军,你的执念太重,太深。此刻,还渡不了你自己。”

她沉默片刻,追问道:“那如何才能自由往返阴阳两界?”

“等到你彻底放下心头那份执念,不再被它困住,你便算真正渡了自己。那时,你就能找到自己的归途。那彼岸之地,自会为你敞开。同时,” 老者指了指江澜手中的青灯,“这灯,你便能完全掌控。”

江澜的目光紧紧锁住青灯。

“有了它,你就能自由穿行于阴阳两界。你可以引渡亡魂,送他们去该去的地方。更重要的是,你可以帮助那些留在彼岸、心愿未了的亡魂,替他们给阳间活着的亲人故友托梦传话,或者用青灯替他们短暂显露出形迹,让生者知道他们的牵挂,抚慰那些被生离死别折磨的心。”

“到了那时候,这青灯就是你在两界行走的钥匙。是渡人,是托梦,还是显形,何时何地,皆由你心意掌控。放下执念,这灯便真正为你所用,阴阳两界,再无阻隔。”

江澜沉默良久,终于问出了那个压在心底最深、也最渺茫的念头:“若我放下执念,获得了那自由往返之权,我能真正回到人间去吗?我可以像活人一样活下去吗?”

老者摇头道:“将军,起死回生,重返人间,那是逆乱阴阳、颠倒生死的禁忌。自古以来的引渡人,无一人敢行此道,也无人能成此事。”

他看到了江澜眼中骤然黯淡下去的光,话锋却并未停住:“引渡人经年累月,渡亡魂,凝魂力,最终或可成就‘半仙之体’。此身非生非死,超脱凡尘,能在阴阳两界自由行走,显化形神,托梦传音,已是造化。但这‘半仙’,终究不是血肉之躯,无法再次真正融入那滚滚红尘,生老病死……除非有亡魂甘愿献祭,承受天道反噬之痛,将其魂魄本源之力,尽数渡入引渡人体内,并且替你扛下那逆天而行的罪责。如此,你或许可以重获肉身……”

江澜瞳孔微缩:“那献祭的亡魂会如何?”

老者叹道:“会被天道打落忘川最底层,受万载沉沦之苦。忘川之水,蚀魂噬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无止境。不得解脱,不得归途,生生世世,沉沦于无边苦海之中,只为换你重返人间。”

他看着江澜写满震惊的脸庞,再次叹息:“将军,此路乃是绝渊。这份甘愿永世沉沦、只为换你一人的情义……这世上,又有几人能有?又有几人敢有?” 他摇头,“几乎不可能。”

“那你呢?”她忽然问道,带着一丝探究,“你生前是何人?死后又为何成了引渡人?”

老者眼底掠过一抹沧桑,像是被岁月浸透的旧书页,轻轻翻动又合上。他沉默地望向忘川,嘴角浮起一丝无奈的笑意,却终究没有回答。

江澜见老者不愿再谈自身,便也沉默。半晌,她才开口,刻意将话题转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下一个要渡谁?”

老者说道:“你娘。”

江澜整个人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