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夜晚,两人挤在一处山坳里,燃着一小堆篝火。火光跳跃,映着两张年轻却染上风霜的脸。

沈映看着对面闭目养神的林舟,开口唤道:“林舟……”

“嗯?”林舟应了一声,但是没睁眼。

“是我连累你了。”沈映低声道,“要不是我,你现在还是林家小姐,不用像个耗子一样东躲西藏。”

林舟睁开眼看着沈映。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怨怼,甚至带着点轻松。“连累?”她反问道,“没有你,我就能安安稳稳当我的林家小姐了?”

沈映没说话。

林舟自嘲道:“他们早就想把我嫁出去。对于他们来说,我嫁给谁不重要,重要的是给林家换点好处。但对于我来说,被捆在深宅大院里,看人脸色,相夫教子,那样的日子,比现在这样躲着,更让我喘不过气。”她顿了顿,轻哼道:“我带着你走,只是不想随随便便去嫁人罢了。”

沈映怔了怔,随即笑道:“和我一起亡命天涯,反倒合你心意了?”

林舟说道:“亡命天涯?听着是挺惨。但命是我自己的,路是我自己选的。至少此刻天高地阔,呼吸自在,不用看谁的脸色,不用守那些劳什子的规矩。”

“那你就没想过嫁人?”沈映好奇地问,“不是他们安排的那种。”

“想过。”林舟回答道。“若真有那么个人,值得我托付终身,那必得是我心甘情愿,真心喜爱。他也必须是真心实意地尊重我,不是将我视为攀附林家的阶梯,也不是将我当作生儿育女的工具。他得明白,我是林舟,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谁的妻。”

她说着,话锋一转:“若遇不上这样的人,不嫁也罢。和你一起浪迹天涯,看遍山河,自由自在,岂不快活?总好过为了一个‘嫁’字,把自己活活憋屈死。”

“那好!”沈映的声音也轻快起来,“如果你找不到良人,咱们就一起浪迹天涯,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管他什么嫁人不嫁人。”说着说着,她故意拖长了调子,“若实在想安稳了……大不了,我‘嫁’给你得了?省得麻烦你去找别人。”

林舟被她这不着边际的话噎了一下,随即失笑道:“又在胡说什么!谁要你‘嫁’!”

突然,风过山坳,火苗猛地一偏。 远处隐隐传来马蹄声。

沈映霍然起身,侧耳细听后低喊道:“追兵!”

林舟瞬间睁眼:“上马!”

两人冲出山坳,翻身上马。背后火把的光点已然连成一线。

“分头走!老地方汇合!”林舟当机立断。

“好!”沈映毫不迟疑,一勒缰绳冲向另一条道,回头道,“你小心!”

两匹马在岔路口分道扬镳,瞬间没入沉沉夜色。

不知过了多久,林舟甩脱追兵,勒马停在约定碰头的烽燧下。这里一片荒凉,只有风声呜咽。

她等着,从月悬中天,等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沈映一直都没有来。

林舟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策马沿着沈映离开的方向搜寻,只找到几处凌乱的马蹄印消失在河边。

她勒马河畔,正欲寻路渡河,忽然听见对岸传来沉闷的马蹄声。那是山坳拐角处转出一列人马,甲胄鲜明,旗帜猎猎,看起来不是林家或沈家的追兵。

即便如此,林舟仍然心中警铃大作,调转马头就要逃离。为首的士兵见她慌里慌张行踪可疑,便怀疑她是胡人的细作,然后带着骑兵包抄而来,将她押回了军营。

有一个人从军营主将帘里走出。他约莫二十来岁,甲胄银亮,身形挺拔,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眼神却沉静如水。

军士上前报告道:“将军!巡逻队在河边发现此女,形迹鬼祟,怀疑是胡人派来的细作!”

那人抬手止住军士,走到林舟面前问道:“何人?为何在此?”

林舟迎上他审视的目光:“林舟。汉人。避仇流落,与同伴失散。”

她脸上有长途奔波的疲惫,眼底却是一片坦荡的平静。

他皱了一下眉头,追问道:“避仇?何仇?”

“私怨难言。将军若疑我为细作,自可查证。”林舟说罢便不再多言。

他盯着她坦荡的眼神,片刻,那锐利的锋芒微微收敛,然后开口郑重道:“在下大梁昭武将军,江偃。林舟姑娘,你既然自称汉人,落难于此,在下便不会袖手旁观。你且暂留营中,待查明无虞,再行安置。”说着,他微微颔首道:“方才盘查,实因边关重地,不容疏忽,若有冒犯,林姑娘见谅。”

“松绑。”他转向军士,命令道。

绳索解开。林舟活动了下手腕,看向江偃:“多谢将军。”

……

冥界里,江澜盯着灯影里的青年将军,眉梢猛地一挑,鼻腔里溢出一声短促的冷哼:“呵。”

灯焰被她这声轻哼惊得晃了晃。

她生前记忆里的父亲江偃,早已褪去了温和,只剩下边关风沙磨砺出的冷硬。他逼她天不亮就起来练剑,要她背那些繁冗的家规,教她时刻谨记身份,不可与下人多言,不可行差踏错半步……活脱脱一个行走的“规矩”本身。她嫌他古板严苛,他怒她不服管教,父女俩最后几年,见面说不上三句话就得呛起来,一直在针锋相对。

“这时候倒像是有点人样,”她对着灯影里的青年江偃,语气凉凉地嘲讽,“不然就后来那副死样子,我娘眼光得多差才能瞧上你?”

话是刻薄的,眼底却没什么恨意,倒像是看一出隔了生死、早知结局的旧戏,带着点释然的嘲弄。

可心底深处,那一道被岁月尘封的,自己从未揭示于人的,以为早已结痂的旧疤,却在这一刻被灯影里父亲年轻而陌生的温和面孔,猝不及防地挑开了一丝缝隙。

不是身体上的疼。

是更深、更沉、更无从诉说的东西。

像一根陈年的刺,埋在血肉里,平时感觉不到,此刻却不知为何,因这遥远的、不属于她的温情画面,隐隐地硌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