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年级刚开学,学校突然宣布要实行午休住宿制度。公告栏上鲜红的通知写着"培养良好作息习惯",可对我来说,这行字就像一道紧箍咒。开学第一天午休铃响起时,我的手指死死揪着被角,看着生活老师王阿姨像巡洋舰似的在寝室里来回巡视。

我拼命想保持静止,可越是紧张,身体就越不听使唤。先是脚趾在被子里不安地蜷缩,接着小腿肌肉开始突突跳动。上铺传来林小雨刻意压低的嗤笑:"黑妞又在演毛毛虫啦。"我咬住下唇,突然感觉后颈一阵刺痒——是标签摩擦皮肤的触感。就在我忍不住扭头的瞬间,阴影笼罩在床头:"23号床,不睡觉就起来抄书。"

郭老师的圆珠笔在记录本上划出刺啦一声。那天的惩罚是抄写第一单元所有生字词,整整三页田字格本。我趴在空荡荡的教室里,钢笔尖划破了好几张纸。"稻穗"的"穗"字我总是写歪,反复擦了太多次,纸面都起了毛边。阳光斜斜地照在桌面上,我能看见细小的灰尘在光柱里翻滚,就像我那些无处安放的小动作。

后来这几乎成了固定流程。只要郭老师的脚步声停在床边,我就知道又要和那些生字搏斗到午休结束。有次我偷偷把橡皮捏在手心里睡,结果半夜发现它黏在了汗湿的掌心。最难受的是抄"睫毛"这个词时,钢笔突然漏墨,蓝色的泪滴在"睫"字最后一笔上晕开,我盯着那团污渍突然鼻子发酸——真正的睫毛分明应该是黑色的啊。

深秋的某天,我因为感冒吃了药,午休时居然破天荒地睡着了。醒来时发现枕边多了张纸条,上面是宋清如工整的字迹:"今天你睡得很香。"我把纸条夹在语文书里,后来每次抄写时都故意把"香"字写得特别端正。虽然那些生词还是像永远搬不完的砖块,但至少在那天,我短暂地拥有了和所有人一样的、安睡的资格。

那是个阴沉的星期四傍晚,妈妈在帮我整理书包时,一沓皱巴巴的田字格纸突然从夹层里滑了出来。那些密密麻麻的生字抄写像蚂蚁一样爬满了纸页,边角还带着橡皮擦反复摩擦留下的黑色污痕。

"这是什么?"妈妈的手指停在"罚抄"两个红字上,声音突然变得很轻。我下意识攥紧了衣角,支支吾吾地说起午休的事。正在看报纸的爸爸头也不抬地哼了一声:"肯定是你自己不老实睡觉,老师管你是为你好。"

但第二天清晨,妈妈破天荒地抹了口红,穿着她最正式的那件藏青色外套去了学校。我透过教室窗户,看见她挺直的背影消失在教务处拐角。课间操时,郭老师铁青着脸把我叫到走廊:"你妈挺厉害啊,直接找校长告状?"

那天之后,午休时再也没有人记录我的翻身次数。郭老师的位置换成了笑眯眯的李老师,她甚至允许我带一本课外书在床上看。但教室里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课代表发作业时会故意跳过我的座位,体育课分组时总剩下我孤零零站在最后。有次我听见郭老师临走前对隔壁班老师说:“现在的小孩啊,一点苦都吃不得。”

现在午休铃响起时,我会盯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发呆。那些曾经抄写过无数遍的生字词,有些已经淡忘了笔画顺序。但"公道"这个词我记得特别清楚——它的部首是"八",像一扇永远敞开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