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出院的那天,阳光很好,照在她瘦削的肩膀上,像是镀了一层脆弱的金边。她扶着门框慢慢走进厨房,手指轻轻抚过灶台,那里还残留着我煎蛋时溅出的油渍。她笑了笑,说:"我们言忱长大了。"
可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六年级的教室搬到了教学楼顶层,从窗户望出去,能看到操场边的梧桐树冠。林小雨她们依然会在课间嬉笑打闹,但已经很少来找我麻烦了——不是因为她们变好了,而是因为我对她们而言,已经失去了取乐的价值。一个不会哭、不会反抗、甚至不会露出难堪表情的人,对欺凌者来说,就像一块沉默的石头,踢一脚只会硌疼自己的脚趾。
我开始喜欢独处。午休时,我会一个人溜到图书馆的角落,翻看那些无人问津的旧书。书页泛黄,带着淡淡的霉味,却比人群更让我安心。有时候,我会在借书卡上发现几个陌生的名字,那些字迹或工整或潦草,却都真实存在过,就像此刻的我一样。
父亲变得比以前温和,偶尔会在我写作业时放一杯热牛奶在桌角,然后默默离开。母亲则总想找话题和我聊天,可每次开口,又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似的,欲言又止。我们之间隔了一层透明的膜,明明看得见彼此,却触不到温度。
毕业前夕,班里流行写同学录。我的那本始终空荡荡的,只有宋清如工整地写了一句"前程似锦",像是一个礼貌的告别。整理书包时,我发现二年级那沓罚抄的生字词还压在抽屉最底层,纸角已经卷边发黄。我一张张撕碎,看着它们像雪片一样落进垃圾桶。
拍毕业照那天,我站在最后一排的角落。摄影师喊"茄子"的时候,前排的女生们笑得灿烂如花,而我只是微微牵动嘴角。阳光很刺眼,我在想,如果此刻有一场大雨该多好,那样就没人会注意到,有个女孩在毕业照上,安静地红了眼眶。
原来成长到最后,不是变得勇敢,而是学会了把所有的委屈、孤独、不甘,都沉默地咽下去,然后继续往前走。
内蒙古的天空,蓝得像被水洗过一样透彻,云朵低垂,仿佛伸手就能扯下一团棉絮。母亲的老家就在草原边缘,一栋低矮的平房,门前拴着一条毛色发黄的老狗,见到我们便懒洋洋地摇了摇尾巴。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如此辽阔的绿。草原在风中起伏,像一片无边的海浪,草尖上跳跃着细碎的阳光。远处有牧人骑马而过,身影在天地间显得那么渺小,却又那么自由。
母亲的三哥——我该叫他小舅——是个沉默的蒙古族老人,脸上的皱纹像是被风沙刻出来的。他递给我一碗咸奶茶,粗糙的手掌上满是茧子。我小心地抿了一口,浓郁的奶香混着微微的咸涩,味道陌生却莫名让人安心。
"城里孩子,骨头轻,风一吹就倒。"小舅用生硬的汉语说着,却塞给我一块奶豆腐,"多吃,长力气。"
那几天,我跟着小舅去放羊。羊群像一团团移动的云,慢悠悠地啃着草皮。我躺在草地上,看着苍鹰在高空盘旋,影子偶尔掠过我的脸。风从耳边吹过,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把那些压在心底的阴霾一点点吹散。
有天傍晚,夕阳把整片草原染成金色。小舅突然指着远处说:"看。"地平线上,一匹孤狼的身影被拉得老长。它没有靠近羊群,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我们。
"它也在看家呢。"小舅说着,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光映在他古铜色的脸上,忽明忽暗。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在这片广袤的草原上,无论是狼、羊群,还是牧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活着,坚韧而沉默。城市里的那些欺凌、孤独、委屈,在这天地间,忽然变得那么渺小。
回家前,小舅送我一枚狼牙,用皮绳串着。"戴着,"他说,"草原的孩子,不怕。"
我把狼牙挂在脖子上,冰凉地贴着皮肤。火车启动时,我望着窗外渐渐远去的草原,第一次感觉到,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