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被命名为“晚霞”的玻璃珠,成了林远贴身的口袋里一枚沉甸甸的秘密。
它光滑冰凉的触感,在指尖反复摩挲时,会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
每当父亲的咆哮声穿透墙壁,或是在学校走廊被不怀好意的身影堵住时,他就会下意识地攥紧它,感受那点坚硬的、不会消失的存在。
仿佛余春晓在黑暗防空洞里那句“你手里还握着一点东西呢”的低语,就藏在珠子的核心,随着他掌心的温度微微发烫。
防空洞,这个曾经只代表恐惧与逃避的冰冷废墟,悄然改变了性质。
它成了林远和余春晓共同的秘密基地,一个在浑浊现实之外开辟出的、只属于他们的“缝隙”。
放学后,或是家里气氛降至冰点时,一个眼神,一个微小的点头,便是约定的信号。
他们会一前一后,避开人群,像两只谨慎的野兔,悄然溜向城市边缘那片荒芜之地。
洞口疯长的野草和锈蚀铁丝网依旧,但钻进去的心情已截然不同。
黑暗依旧浓稠,土腥味和霉菌味依旧刺鼻,阴冷依旧渗入骨髓,但手电筒的光束亮起,驱散的不只是物理的黑暗,更是一种心灵的窒息感。
余春晓的帆布小挎包成了百宝箱。
除了必不可少的蜡烛——通常是几截颜色各异的生日蜡烛头——还有奶奶蒸的馒头、红薯,有时是几颗水果糖,用干净的纸小心包着。
当然,还有那个装着“星星”的半透明塑料糖盒。
点燃的蜡烛插在碎石缝隙里,昏黄、摇曳的光晕便成了这个地下王国的太阳。
它驱散一小片黑暗,在凹凸不平的洞壁上投下两个晃动、拉长、时而重叠的身影。这微弱的光芒,竟神奇地让这废弃的空间有了某种……家的温度。
一种简陋的、临时的、却无比珍贵的温度。
更多时候,春晓会画画。
她用削得很短的铅笔头,在作业本空白的背面,或者捡来的旧报纸边缘,一笔一笔地勾勒。
光线不足,她的眼睛凑得很近,长长的睫毛在摇曳的烛光下投下小扇子般的阴影。画得最多的是窗外那几棵老槐树虬结的枝干。
铅笔的线条是稚拙的,却带着一股狠劲,用力地刻画出树皮皲裂的纹路、枝干扭曲盘旋的弧度,仿佛要将那饱经风霜的、沉默的力量都从纸上挤压出来。
有一次,她画了防空洞口垂落下来的野蔷薇藤蔓。
那些带着倒刺的枝条在粗糙的纸面上肆意缠绕、延伸,线条显得格外凌厉。
几朵细小的、几乎看不清轮廓的白色野花,被她用铅笔侧锋极轻地晕染出来,怯生生地依偎在带刺的枝桠间。
那微弱的白色,在灰暗的纸面上,在藤蔓的纠缠中,透着一股近乎悲壮的倔强生机。
林远凑过去看。
他更喜欢画些书本上看到的飞机大炮,线条直来直去,充满破坏性的力量感。
眼前这幅画,那些纠缠的藤蔓和模糊的小花,让他觉得有些……憋闷,又莫名地被吸引。
“为什么总画这些?”他忍不住问,声音在安静的洞里带着回响。
春晓停下笔,没有立刻回答。
她微微抬起头,目光没有聚焦在画上,而是越过烛火,望向洞穴深处那片无法被烛光照亮的、更浓重的黑暗。
烛光在她清澈的眼底跳跃,像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漾开一圈圈难以言说的情绪。沉默了一会儿,她的声音才响起,很轻,很缓,像怕惊扰了画中那些脆弱的生灵:
“它们……活得很难。”
林远屏住呼吸。
“风刮,”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虚虚地点了点画纸上藤蔓的线条,“雨打,”指尖滑过纸面粗糙的纹理,“人踩,”她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石头压……”她顿了顿,目光落回那几朵几乎看不见的小白花上,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怜惜的温柔,轻轻拂过纸面。
“但它们还是长出来了,”她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叹,“还开了花。”
洞里只剩下蜡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那摇曳的光晕,仿佛也随着她的话语,带上了一丝坚韧的重量。
春晓侧过头,看向林远,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映着烛火,也映着他困惑又专注的脸:“我想看看,它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这句话像一颗带着尖刺的种子,猝不及防地扎进了林远心里那片被恐惧和阴郁浸透的贫瘠土壤。
尖锐的刺痛感之后,是一种缓慢扩散的、酸涩的暖流。
他似懂非懂。
活着,对他而言,更多意味着忍受、躲避和等待风暴过去。
他从没想过,“活着”本身,也可以是一种需要去“看”、去理解、甚至去赞叹的东西。
尤其当这“活”是如此艰难,如此微不足道,却依然固执地要“开出花”来的时候。
他不再追问“为什么”,只是更安静地坐在她旁边,更认真地看她画画。
看她如何用那截短小的铅笔,在粗糙的纸面上,赋予那些挣扎的、沉默的、甚至带着伤痕的生命以形状和温度。
那沙沙的摩擦声,在寂静的洞穴里,成了最安心的背景音。
有时,林远也会带来一些东西。
一块在河边捡到的、形状奇特的鹅卵石;几张印着漂亮图案的糖纸,被他小心地抚平;甚至有一次,是他省下早饭钱买的一小包劣质饼干,包装油腻腻的。
他把这些东西递给春晓时,总是低着头,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像完成一项笨拙的献祭。
春晓从不拒绝,她会认真地看那块石头,把糖纸对着烛光观察斑斓的色彩,然后小心地收进她的帆布包里。
分享饼干时,她会掰下较大的一块给他。
“给,你长身体呢。”她的理由总是那么理所当然。
防空洞里的时间,仿佛也沾染了泥土的粘滞感,流淌得格外缓慢。
昏黄的烛光跳跃着,将两个小小的身影投在凹凸不平、布满历史伤痕的水泥墙壁上,拉长、晃动,又亲密地重叠在一起。
外面世界的风刀霜剑——父亲的酗酒与暴戾,母亲无声的眼泪,学校里偶尔投来的嘲弄目光,生活的拮据与窘迫——都被这厚厚的水泥穹顶和洞口一层疯长的野草藤蔓暂时隔绝在外。
这里只有烛光、低语、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两颗在寒冷世界里笨拙地靠近、相互汲取一点点温暖的心跳,以及那一盒在烛光下流转着梦幻色彩的玻璃“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