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归来
晌午头，日头毒得能晒裂河床上的淤泥。李家庄在这般酷热中昏昏欲睡，连平日里最爱撒欢的土狗都趴在树荫下吐着舌头，懒得动弹。蝉在村头那棵歪脖子柳树上叫得声嘶力竭，像是也给这闷热添了最后一把柴。
李家庄唯一那条黄土路上，尘土都被晒得懒得飞扬。然而，消息却比风跑得快。
「来了来了！青山家的娃回来了！」
不知谁嚎了一嗓子，死寂的村子陡然活了。家家户户门洞里钻出人来，踮着脚，伸着脖子，往村口那条被日头晒得晃眼的路尽头瞅。孩子们光着脚丫在人群中穿梭，被大人不耐烦地呵斥到一旁。
几辆黑得发亮、线条硬得像山石的轿车，碾过干燥的土坷垃，稳稳停在那棵歪脖子柳树下。这排气派的车辆与周围低矮的土坯房形成了鲜明对比，引得一阵惊叹。车门打开，先下来几个穿着利落、眼神警惕的年轻人，迅速扫了一眼环境，站定在车辆四周。最后，右侧后车门打开，一个穿着简单白色棉麻衬衫、身形挺拔的年轻人下了车。
是李青山家的落榜生，李向阳。
可眼前这人，眉眼间依稀还有十年前那少年的轮廓，神气却全然变了。没了当年的畏缩、慌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甚至略带疏离的从容。他站在这片生他养他、却又曾给予他无尽屈辱的土地上，目光缓缓掠过挤过来的乡亲，那些刻满风霜、此刻却堆满陌生笑容的脸。
窃窃私语声蚊子似的嗡嗡起来。
「真是向阳？这…这气派…」「听说在南方发了大财，亿万身家哩！」「了不得！早知道当年……」「啧啧，青山夫妇苦了一辈子，总算熬出头了...」
人群后面，老支书李大康被儿子搀着，挤了进来。老汉一头白发梳得整齐，穿着件半新的蓝布衫子，脸膛还是那么红，只是往日那双总是耷拉着、透着严厉和鄙夷的眼睛，此刻红得厉害，水光浮动着，嘴唇哆嗦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向阳娃子......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啊！当年......当年是叔、是咱们全村......看走眼了！对不住你爹，更对不住你啊！」
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乡音和更浓的悔意。旁边几个当年笑话李青山「祖坟上冒不了青烟」最起劲的婆娘，也讪讪地跟着点头，赔着笑，脸上的皱纹挤成了一团。
李向阳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伸手扶住了老支书颤抖的胳膊，力道沉稳：「老支书，您言重了。都是过去的事了，李家庄是我的根，我回来是应该的。」
他语气平和，听不出半点怨愤，却也感受不到多少热络。那笑容像一张精心描画的面具，隔开了所有试图探询的目光。他的视线越过人群，望向村子深处那间最破旧的土坯房——那里曾是他的家。
寒暄几句，他转向身后随行的人员，语气果断：「王助理，重建小学的方案和预算都确认好了吗？要快，要最好的材料，请最好的老师。钱，不是问题。」
「李总，都按您的吩咐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启动。设计团队明天就到，施工队也已经联系好了，都是省里最好的队伍。」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轻人恭敬地回答。
人群哗然，惊叹声、恭维声潮水般涌来。老支书眼眶更红了，抓住李向阳的手，眼泪终于滚落下来，砸在干燥滚烫的黄土上，洇开一个小点，瞬间又被蒸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