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老槐树据说有三百岁了,树干要三个大人才能合抱。槐花开的季节,风一吹,白色的花瓣就像雪一样飘落。招娣最喜欢这个时候,她会一瘸一拐地走到树下,仰起头,闭上眼睛,感受花瓣轻柔地落在脸上。
“小瘸子,又在做白日梦呢?”路过的孩子朝她扔小石子,嘻嘻哈哈地跑开。
招娣不理会,只是慢慢睁开眼。她的右脚没有脚趾,缠着厚厚的布条,塞在一只磨得发亮的旧布鞋里。走路时身体总会向左倾斜,然后右脚急急跟上,像是在追赶什么永远追不上的东西。
“招娣!死哪去了?弟弟尿裤子了,赶紧回来!”母亲的喊声从远处传来,尖锐得像冬日的寒风。
招娣低下头,拖着不便的腿往家走。花瓣落在她瘦弱的肩上,很快又被风吹走了。
招娣的家是三间土坯房,屋顶常年铺着塑料布,风吹过时会哗啦啦响。她三岁那年,母亲生了弟弟金宝,从此她的世界缩小到这个院子和无穷无尽的活计。
“先开花,后结果,妈妈的福气还在后面哩。”姥姥抱着金宝,笑得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
那天晚上,招娣听见父母在里屋说话。
“要是早知道是个丫头,还是个瘸的,当初就该...”母亲的声音低了下去。
“说这些干啥,现在不挺好?等金宝大了,咱们就有依靠了。”父亲咳嗽了几声。
招娣蜷缩在灶台旁的草堆上,把那只残缺的脚藏进衣服里。窗外的月亮很圆,她想起白天在槐树下接住的花瓣,柔软得像母亲的拥抱——如果她曾经拥有过的话。
金宝三岁时,招娣已经能熟练地踩着小凳子做饭了。她个子太小,够不到锅台,就踮着左脚,身体倾斜着翻炒锅里的菜。有一次油溅出来,在她手臂上烫出好几个水泡,母亲只是瞥了一眼,说:“还好没溅到脸上,本来就是个瘸的,再破了相更没人要。”
村里大多数孩子都去上学了,招娣常常站在院门口,看他们背着书包跑过。王芳是村长家的女儿,比招娣大两岁,有时候会停下来跟她说几句话。
“学校里老师教我们认字了,”王芳用树枝在地上划拉着,“这是‘天’,这是‘地’。”
招娣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弯弯曲曲的线条仿佛有魔力。等王芳走了,她小心地用脚把那些字抹平,生怕被母亲看见。
“认字有啥用?女孩子终究是要嫁人的。”母亲总是这么说,“你把弟弟带好,把家务做好,将来找个不嫌弃你脚的人家,就是你的造化了。”
金宝六岁那年上了学,回来就把书包扔给招娣:“给我放好!明天早上记得给我装饭盒!”
招娣摸着那个军绿色的书包,面料粗糙但结实。她偷偷打开,里面躺着两本书,一本语文,一本算术。书的封面已经卷边,但里面的字迹清晰工整。
那天晚上,等全家都睡了,招娣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就着月光翻开语文书。她一个字也不认识,但那些方方块块的字符让她心跳加速。她模仿着王芳的样子,用手指在空中比划。
“姐,你在干啥?”金宝突然醒来,揉着眼睛问。
招娣慌忙把书塞到身后:“没、没什么,你快睡吧。”
金宝撇撇嘴,翻身又睡了。招娣松了口气,把书小心地放回书包,心里却种下了一颗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