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河湾镇总是有雾。

清晨时分,灰白的雾气从河面升起,漫过青石板路,爬上斑驳的砖墙,最后停在各家各户的窗棂上。我站在这片雾气中,提着行李,望着眼前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小镇。

整整十年了。

“是小远吗?”雾气中传来苍老而迟疑的声音。

我眯起眼睛,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从雾中慢慢显现。他推着一辆老旧的三轮车,车上堆着几个蔬菜筐。

“刘叔?”我试探着问。那是镇上菜市场的刘叔,我小时候常在他的摊位上偷西红柿吃,每次被他抓到,他就假装生气地拍我的头,然后挑个最红的塞进我手里。

“真是你啊!”刘叔停下三轮车,眯着眼睛打量我,“长大了,变了样了。听说你在北京当大记者了?”

我苦笑摇头,“就是个普通记者,刘叔。您身体还好吗?”

“老样子,老样子。”他掏出一支烟点上,烟雾与晨雾融为一体,“回来是因为...你爷爷的房子?”

我点点头。一周前,我接到镇政府的电话,通知我爷爷的老房子被划入了拆迁范围,需要我回来签字。那是我们家族在河湾镇最后的财产,也是我童年每个暑假的归宿。

“真要拆了?”刘叔吐出一口烟,眼神复杂,“也是,那片老房子都破得不成样子了。时代不一样喽。”

又寒暄了几句,刘叔推着车消失在雾中。我继续往前走,皮鞋踩在湿滑的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安静的早晨显得格外突兀。

河湾镇似乎被时间遗忘了。与我记忆中相比,这里几乎没有变化——同样的青石板路,同样的白墙黑瓦,同样的河道穿城而过。就连空气中混合着河水、泥土和炊烟的气味都一如往昔。

但我很快发现了不同。

越往镇中心走,变化的痕迹越明显。几家传统的手工艺品店变成了网红奶茶店,老茶馆挂上了“互联网+”的招牌,甚至还有一家共享办公空间挤在两栋老建筑之间。最令我惊讶的是,河边那排摇摇欲坠的吊脚楼被改造成了精致的民宿和咖啡馆。

走到爷爷的老屋前,我停下脚步。

这是一栋典型的江南水乡建筑,白墙早已泛黄斑驳,黑瓦上长着几簇顽强的野草。木门上的漆皮剥落得厉害,门环锈迹斑斑。我掏出钥匙,费了些力气才打开那把老式铜锁。

门轴发出痛苦的呻吟,仿佛不情愿被唤醒。院内,一棵老槐树依然挺立,只是比记忆中更加粗壮茂盛。树下的石桌石凳还在原处,上面覆盖着一层落叶和灰尘。

我放下行李,走进堂屋。家具都蒙着白布,像一群沉默的幽灵。墙上的老式挂钟停止了走动,指针永恒地指向三点二十五分。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霉变的气味,却又奇异地保留着一丝爷爷烟斗的余香。

我揭开钢琴上的防尘布,黑漆表面已经失去光泽,几个键按下后不再回弹。记得小时候,奶奶常坐在这里弹奏《茉莉花》,爷爷则靠在躺椅上,闭着眼睛打拍子。

楼梯吱呀作响,我走上二楼。我的小房间还保持着离开时的模样——墙上的明星海报褪了色,书架上堆着旧课本和小说,床头的台灯落满灰尘。一瞬间,我仿佛变回了那个十六岁的少年,刚刚结束暑假,准备返回城里的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