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阿止心中一寒。

他再无疑虑,冰冷漆黑的指尖与温暖血肉的指尖终于触碰。

没有融合,而是保持了一种界限分明的接触。他们之间没有和解的温情,只有一种冰冷的、无奈的认知:我们彼此憎恶,但又彼此需要,缺一不可。

他们沉默地走向祭坛,共同拿起那盏象征平衡的双耳陶杯,将清水缓缓倾倒在特定的刻度线上——既不能多,也不能少。

仪式完成了。

正午一刻过去。

站立的影子们如同退潮般,迅速软化、塌陷,重新平铺于地,恢复了无声无息的二维状态。

阳光似乎温暖了一些,但广场上弥漫着劫后余生的恐惧与沉重的静默。有人成功了,像阿止,脚下影子依旧,但他深知自己体内住着一个怎样的黑暗。有人失败了,像那屠夫,连同他的影子一起,被彻底抹除。

村民们面面相觑,眼神复杂。他们看到了彼此最不堪的一面,也看到了自己。

春分之后,昼夜依旧平分。但幽光村的人们知道,真正的平衡,远非天地那般简单。它存在于每个人内心的战场上,是光与影永不停止的微妙对峙与艰难共处。那脚下的影子,从未如此沉重。

(5)清明 · 食忆之柳

清明时节,雨不是纷纷的,而是绵密冰冷的雾雨,将灰冢村笼罩在一片永不散去的青灰色调里。这里的泥土不仅埋葬遗体,似乎也吸纳了过多的哀伤,变得格外粘稠和阴冷。

村外河边,生着一片异样的垂柳。它们的枝条不像别处那般翠绿欲滴,而是呈现出一种黯淡的、仿佛浸透了墨水的深青色。村民们称之为“忘忧柳”。

清明的习俗,便是折下这柳条,插于门户之上。但这并非为了驱邪,而是为了——遗忘。

这里的柳条,能吸收生者对逝者最沉痛、最磨人的记忆。触摸柳条,心中关于逝者的画面便会模糊,尖锐的痛苦会钝化,撕心裂肺的思念会变得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朦胧而不再伤人。代价是,那些记忆也随之离去,再也寻不回。

人们对此趋之若鹜。失去至亲的痛苦如同附骨之疽,这柳条便是唯一的解药。

阿芥躲在滴水的屋檐下,看着村民们如同梦游般走向柳林。他看到失去爱子的母亲折下柳枝,脸上麻木的悲恸渐渐被一种空洞的平静取代;他看到刚埋葬了父亲的儿子握着柳条,眼眶瞬间干涸,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他们变得“轻松”了,步伐不再沉重,交谈甚至恢复了日常的琐碎。但他们谈论起逝去的亲人,名字依旧,事迹却模糊不清,眼神里没有了光,也没有了痛,只剩一片茫然的空白。

阿芥的父母也在去年冬天的一场寒潮里离世。他记得母亲哼歌的调子,记得父亲胡茬扎在脸上的触感,记得那场冰冷的葬礼。痛,真的很痛,像心里扎满了玻璃碎片。他也想伸手去折那柳条。

但他没有。因为他怀里藏着一个秘密。

前几天夜里,他因思念父母,偷偷跑到坟场,却看到了骇人的一幕:那些插在坟头的、已经枯萎发黑的柳条,在月光下微微蠕动,像一条条细小的黑色蠕虫。它们的一端连接着坟墓,另一端却飘散出极其稀薄的、发出微弱呜咽声的淡白色雾气——那雾气里,隐约是逝者生前的面容片段,正一点点破碎、消散。